渾濁的河水在破瓦罐中緩緩沉淀，上層與下層逐漸分離，形成一道模糊的界限。上層的水依舊談不上清澈，但至少不再能看到明顯的懸浮顆粒。下層的泥沙則沉淀出小半罐底的污濁。

云芷耐心地等待著，期間不斷有流民從附近經過，投向她和那罐水的目光混雜著麻木、貪婪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她始終保持著高度警惕，身體蜷縮，一只手看似無意地搭在瓦罐邊緣，一旦有任何不懷好意的靠近，她能第一時間做出反應——無論是護住水，還是迅速逃離。

時間在極度饑餓和干渴的感知下被無限拉長。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對這具虛弱身體和意志力的煎熬。胃部的灼燒感從未停止，喉嚨的干渴因為近在咫尺的水源而變得更加難以忍受。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對能量和水分的渴望。

這是一種極其強烈的生理驅動，足以摧垮絕大多數人的理智。

然而，云芷的內里，卻是一片絕對的死寂。

沒有焦躁，沒有不耐，沒有對命運的抱怨，更沒有因為難以忍受的痛苦而產生任何情緒上的波動。她就像一臺被設置了“等待”指令的機器，精準地執行著“靜置沉淀一小時”的程序。她的外部表現是虛弱和蒼白的，但內核運轉著的，只有冰冷的評估與計算：評估周圍威脅等級的變化，計算沉淀所需的最佳時間，規劃喝完水后的下一步行動。

就在她內心默數的時間即將抵達預設的一小時閾值時，一個極其微弱、帶著明顯雜音、甚至有些斷斷續續的“聲音”，突兀地直接在她腦海深處響起：

【…嗞…檢測到…宿主…生理指標…高度異常…】

【…能量匱乏指數：臨界…水分匱乏指數：高危…】

【…關聯情緒模塊掃描…】

【…掃描結果：情緒波動值…零…】

【…疑問：生存危機…饑餓…為何…未檢測到…焦慮/恐慌…等…負面情緒反饋？…嗞…】

這“聲音”非男非女，帶著一種機械的、毫無起伏的質感，卻又因為嚴重的雜音和斷續，顯得有些笨拙甚至……稚嫩？就像是某種智能程序在極度虛弱下，本能地執行著某種預設的交互協議，發出了最基礎的疑問。

云芷準備伸向瓦罐的手指微微一頓。

小玖？

它蘇醒了？不，邏輯鏈接的感應依舊微弱至極，它顯然遠未恢復到可以主動提供幫助的程度。這更像是某種最低功耗下的底層自檢程序，在檢測到極端異常數據后，自動觸發的交互請求。

而且，這個問題……

云芷的目光依舊平靜，內心甚至連一絲“它居然會問這個”的詫異都沒有產生。對她而言，這只是一個需要回答的“查詢”。

她重新坐穩，并沒有立刻去喝水，而是在腦海中，通過那微不可查的邏輯鏈接，以一種近乎“編碼”的方式，冷靜地傳遞回她的“答案”：

【查詢接收。】

【定義：焦慮——對潛在威脅的過度情緒反應，常伴隨生理喚醒和認知負擔。】

【分析當前情境：饑餓與干渴為既定事實，是已存在的威脅，而非潛在威脅。】

【焦慮效用評估：】

生理層面： 加速能量消耗，提升心率及新陳代謝，加劇身體負擔。效用：負。

認知層面： 占用計算資源，干擾理性判斷，可能導致錯誤決策（如飲用未沉淀的污水、冒險攻擊高危目標）。效用：負。

行為層面： 無直接產出，無法改變客觀現實（無法憑空變出食物和水）。效用：零。

【結論：焦慮在此情境下為純粹負面干擾項，無效且有害。】

【替代方案：抑制情緒反饋，集中所有可用計算資源，分析現狀，制定并執行生存概率最大化方案。】

【當前執行方案：獲取并凈化水源（進行中）。下一步方案：尋找可食用植物或低風險食物獲取途徑（規劃中）。】

【總結：情緒于生存無益，計算即可。】

她傳遞過去的，不是情感上的安撫或哲學上的探討，而是一份冷冰冰的、條理清晰的分析報告。仿佛小玖不是一個擁有好奇心的未知造物，而是一個遇到了程序異常而向她提交了錯誤報告的子系統。

邏輯鏈接那段，陷入了一種奇怪的沉默。只有細微的、穩定的雜音背景音證明著連接的存在。

過了好幾秒，那個帶著雜音的機械聲才再次響起，這一次，似乎多了那么一絲極其微弱的……“困惑”的音色？

【…嗞…分析報告…接收…】

【…邏輯鏈…完整…自洽…】

【…但…數據庫對比…絕大多數碳基智慧生命體…在類似生理危機下…均會產生…強烈情緒反饋…】

【…部分案例顯示…適度焦慮…可提升警惕性…增加生存概率…】

【…疑問：宿主…反饋模式…是否…為個體特異性異常？…嗞…】

它居然在試圖辯論？或者說，它在基于它的數據庫（哪怕已經殘損不堪）進行案例比對，試圖理解她這種“異常”狀態。

云芷微微挑眉。這造物的智能程度，似乎比預想的要高一些，并非簡單的工具。但這種智能，此刻帶來的只是低效的討論。

【案例有效性存疑。】她毫不客氣地反駁回去，【“適度”難以量化，且個體差異巨大。多數案例中，情緒失控導致的死亡率遠高于因“適度焦慮”提升警惕性帶來的生存率。】

【我的模式：剔除不可控變量，追求最優解。效率更高。】

【建議：你的計算資源應優先用于自身修復監測或環境掃描輔助，而非討論低效情感模型。】

她的回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上司駁回下屬無用提案”般的冷淡和高效。

【…嗞…建議接收…優先級重新排序…】

【…繼續監測…】

【…能量水平：0.000…（雜音）…%...無法維持…持續交互…】

【…進入…低功耗…靜默…模式…嗞…】

那機械聲迅速低落下去，最后幾個字幾乎被雜音吞沒，隨即徹底消失。邏輯鏈接恢復了最初的死寂，仿佛剛才那段對話從未發生過。

小玖再次陷入了沉寂。

云芷面色如常，仿佛剛才只是處理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系統彈窗。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瓦罐，避免攪動底部的泥沙，將上層沉淀后相對清澈一些的河水緩緩喝下。

水帶著土腥味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異味，冰涼刺喉。但對這具干渴至極的身體而言，無異于甘霖。她控制著飲用的速度，小口小口地喝，讓身體慢慢吸收，避免刺激過度。

喝完大約一半的水，她強行抑制住想要一飲而盡的生理沖動，將瓦罐重新放好，小心地蓋上一片破布，減少污染和蒸發。

水分補充后，身體的極端不適得到了一定緩解，雖然饑餓感依舊強烈，但至少思維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

她回想起小玖剛才的疑問。

“焦慮無效，計算解決方案即可。”

她低聲重復了一遍自己剛才的結論，像是在確認一個永恒的真理。

目光再次投向荒蕪的田野和涌動的人流。計算資源再次全開。

【水分補充暫時完成。生存概率微幅提升。】

【下一優先級：食物。】

【方案A：尋找可食用野生植物（概率極低，此區域已被反復搜刮）。】

【方案B：觀察低危目標，尋找下一次“機會”（需耐心等待，消耗時間）。】

【方案C：……】

她的思維再次被冰冷的生存算法所填滿。小玖那關于“情緒”的微弱疑問，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小石子，連一絲漣漪都未能在她那絕對理性的心湖中激起，便悄然沉底，被無盡的數據流所淹沒。

唯一的痕跡，或許是讓那冰冷的湖底，第一次隱約照見了一個來自異世的、同樣冰冷的倒影。

而那倒影，似乎正用著一種懵懂而好奇的目光，回望著這片深不見底的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