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抱著一大摞剛打印出來的文獻資料，幾乎是蹦跳著沖進工作室的，臉上洋溢著與有榮焉的興奮。

“傾辭姐！寰宇那邊把《秋庭戲侶圖》的所有前期檢測報告和X光片都傳過來了！我的天，足足好幾個G的數(shù)據(jù)！還有他們內(nèi)部的專家分析筆記，太詳細了！”

她將厚厚的資料放在工作臺空處，眼睛亮晶晶的：“傅先生的助理說，這些都是傅先生親自吩咐整理的，說希望對您有幫助。”

沈傾辭正在給一幅民國時期的扇面做去污處理，聞言動作未停，只淡淡“嗯”了一聲，目光并未從眼前的絹帛上移開。

她的反應(yīng)過于平淡，小雨的熱情像是被澆了一小瓢溫水，但還是忍不住感慨：“傅先生真的好重視這幅畫啊，而且……真的好細心。”她偷偷瞄了一眼沈傾辭，后者依舊是那副無波無瀾的樣子，仿佛她們討論的不是那個跺跺腳就能讓藝術(shù)圈震三震的傅衍珩，而只是一個普通的、要求多了點的客戶。

小雨吐吐舌頭，不敢再多嘴，安靜地退到一旁整理資料去了。

工作室重歸寂靜，只有收音機里咿咿呀呀的模糊唱腔和毛筆掃過紙面的細微聲響。

過了許久，沈傾辭才完成手頭階段性的工作。她凈了手，走到那摞新資料前。

指尖拂過打印紙尚帶余溫的表面，她不得不承認，傅衍珩的準(zhǔn)備確實充分得超乎想象。高分辨率的X光片揭示了畫作深層肉眼難以察覺的斷裂和補筆；多光譜成像報告詳細標(biāo)注了不同礦物顏料的分布和退化情況；甚至還有歷代收藏者留下的、幾乎不可見的標(biāo)記記錄。

專業(yè)，嚴謹，且極具價值。

她坐下來，一份份仔細翻閱。陽光透過花窗，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細密的陰影。她看得極其專注，時而用鉛筆在旁邊的速寫本上記錄下關(guān)鍵信息，時而放大電腦上的細節(jié)圖片凝神觀察。

隨著了解的深入，她對《秋庭戲侶圖》的損傷情況有了更立體、也更嚴峻的認識。這幅畫的修復(fù)難度，遠超她最初的預(yù)估。每一處破損背后，都可能牽扯著復(fù)雜的因果。

當(dāng)她翻到一頁關(guān)于畫心右下角一處嚴重霉斑腐蝕的分析時，旁邊附著一張?zhí)貙懻掌Ｄ敲拱叩男螒B(tài)頗為奇特，邊緣隱約能看出一個極淡的、被侵蝕得幾乎消失的印鑒輪廓，比之前她無意間碰觸到的那個更為模糊。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的指尖輕輕點在了照片中那處印鑒的位置。

冰涼的打印紙，粗糙的質(zhì)感。

然而，就在接觸的剎那——

一種截然不同的、尖銳冰冷的觸感猛地刺入她的指尖！

那感覺極其短暫，像一根細小的冰針扎了一下，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濃得化不開的陰郁和……不甘？仿佛沉淀了數(shù)百年的怨懟，透過紙張，兇戾地傳遞過來。

沈傾辭猛地縮回手，指尖甚至殘留著一絲生理性的麻痹感。

她心跳微微加速，看著那張照片，眉心緊蹙。

這次的感覺，比上次短暫觸碰時清晰得多，也……強烈得多。帶著一種明顯的負面情緒。

這印鑒到底是什么？又為什么會附著如此強烈的情緒碎片？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異樣，拿起鉛筆，迅速在速寫本上依著記憶和照片上的殘影，勾勒起那個模糊印鑒的可能形態(tài)。

這不再僅僅是修復(fù)一幅畫，更像是在解開一個塵封已久的謎團。而傅衍珩，他知道這幅畫背后可能隱藏的這些嗎？

……

傍晚時分，那套來自傅衍珩的頂級修復(fù)工具被送到了。

沒有大張旗鼓，是他的首席特助親自送來的，一個同樣西裝革履、神情一絲不茍的年輕男人，姓周。

“沈小姐，傅總吩咐送來的。”周特助態(tài)度恭敬卻疏離，將一個大小合宜、材質(zhì)特殊的密封箱放在工作臺上，“傅總說，工具若有任何不稱手之處，請務(wù)必告知，他會立刻為您更換。”

沈傾辭點了點頭：“代我謝謝傅先生。”

周特助沒有多留，遞上一張自己的名片后便禮貌告辭。

小雨好奇地圍過來：“傾辭姐，快打開看看呀！”

沈傾辭解開密封箱的卡扣，箱蓋開啟的瞬間，即便是她，眼底也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嘆。

天鵝絨內(nèi)襯上，每一件工具都安靜地躺在專屬位槽里，閃著冷冽而精準(zhǔn)的金屬光澤。從各種型號的鑷子、刮刀、針錐，到特制的排筆、調(diào)色刀，甚至還有幾件她只在國外博物館專家那里見過圖錄的非標(biāo)定制工具。材質(zhì)、重量、弧度、平衡感，無一不是極致。

她拿起一柄極細的彎頭鑷，指尖傳來的觸感和重量完美契合她的手型與用力習(xí)慣，仿佛為她量身定制。

他果然調(diào)查得很仔細。這份“心意”，沉重且不容拒絕。

“哇……”小雨發(fā)出一聲低低的驚呼，眼睛都看直了，“這……這得多少錢啊……傅先生也太……”

沈傾辭放下鑷子，合上箱蓋，語氣平淡：“工具而已，好用就行。去把《秋庭戲侶圖》的損傷圖錄拿過來，我們開始制定初步修復(fù)方案。”

“哦，好！”小雨趕緊跑開，很快抱來一疊文件。

工作臺上再次鋪開各種資料和圖錄。沈傾辭投入工作狀態(tài)時，總會不自覺屏蔽掉外界一切干擾，神情專注而冷靜，指尖在各種數(shù)據(jù)和分析報告間流暢移動，不時在方案草案上寫下標(biāo)注。

小雨在一旁協(xié)助，偶爾提出疑問，大部分時間只是安靜地看著沈傾辭工作。她總覺得，傾辭姐在面對那些極度脆弱的古畫時，眼神會變得格外不同，那里面有一種近乎溫柔的強大力量，讓人移不開眼。

窗外天色漸暗，華燈初上。

工作室里亮起了明亮而無影的專業(yè)燈源，將工作臺照得恍如白晝。

沈傾辭剛初步確定好幾個關(guān)鍵破損處的處理思路，放在一旁的私人手機屏幕忽然亮了起來。沒有鈴聲，只有震動，在木質(zhì)臺面上發(fā)出沉悶的嗡鳴。

她瞥了一眼，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號碼。

沒有署名，但那串?dāng)?shù)字的組合方式，透著一種冷硬而規(guī)律的獨特感，讓她瞬間聯(lián)想到了那張被塞進抽屜底層的便簽紙。

她手上的動作停住了。

小雨也看到了來電，好奇地看了一眼，又看向沈傾辭。

手機固執(zhí)地震動著，嗡鳴聲在安靜的工作室里顯得格外清晰，仿佛帶著某種無形的催促。

沈傾辭盯著那串號碼，遲遲沒有動作。

她幾乎能想象出電話那頭的男人，此刻正如何氣定神閑地握著手機，或許是在某個頂級餐廳的私人包間，或許是在他那輛奢華的座駕里，篤定地等待著她的回應(yīng)。

他送來了她無法拒絕的工具和資料，現(xiàn)在，這通電話，像是無聲的提醒，又像是新一輪的試探。

嗡鳴聲持續(xù)了十幾秒，終于歸于沉寂。

屏幕暗了下去。

沈傾辭幾不可聞地松了口氣，但心底深處，那根被無形撥動的弦，卻并未立刻停止震顫。

她重新拿起鉛筆，試圖將注意力拉回修復(fù)方案上，筆尖卻遲遲沒有落下。

幾分鐘后，手機屏幕再次亮起。

這次，是一條短信。來自同一個號碼。

內(nèi)容極其簡潔，一如他本人的風(fēng)格——

【工具可還順手？傅衍珩。】

沒有寒暄，沒有追問方才未接的電話，只是一個看似簡單平常的詢問，卻巧妙地繞開了她可能設(shè)置的所有回避屏障。

沈傾辭看著那條短信，指尖微微收緊。

她沉默了片刻，最終拿過手機，指尖在屏幕上懸停良久，才緩慢地敲下回復(fù)。

同樣言簡意賅，公事公辦，甚至刻意忽略了發(fā)信人是誰——

【很好，謝謝。方案制定中，有進展會告知助理。】

點擊，發(fā)送。

然后將手機屏幕朝下，扣在了桌面上，發(fā)出輕微的一聲“啪”。

仿佛這樣，就能切斷那透過電波傳遞過來的、無處不在的掌控感。

她抬起頭，目光重新落回《秋庭戲侶圖》那慘烈而斑駁的影像上，眼神漸漸恢復(fù)沉靜。

只是在那沉靜之下，某些東西，似乎已經(jīng)變得不一樣了。

窗外，城市的霓虹閃爍，夜，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