唾沫星子噴了李宏一臉。
“我一個勞改犯!初中都沒畢業!檔案上永遠跟著一個洗不掉的污點!”孫輝勇猛地捶著自己的胸口,發出沉悶的“咚咚”聲:
“我除了賣一身臭力氣,還能干什么!我跑外賣,送快遞,我去工地搬磚!我一天干十八個小時,連睡覺都是奢侈!一個月!就萬把塊錢!夠干什么的!”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情緒徹底失控,一把揪住李宏的衣領,面目猙獰地吼道:“夠給飛燕交住院費,還是夠給她買進口的靶向藥?宏哥,不夠!遠遠不夠!我們這種人生來就是爛命一條,想往上爬,除了靠命去搏,沒有第二條路!”
“只有賭!只有靠它我才有可能一夜翻身!贏了,飛燕的病就有救了,我們就能換個大房子,再也不用看人臉色!輸了……”
他慘然一笑,眼神里的瘋狂和偏執如同燃燒的野草,“大不了就是一條命!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啪!”
“你他媽混蛋!”李宏指著孫輝勇的鼻子,胸膛劇烈地起伏,氣得渾身發抖,“你跟我說你那條命是你自己的?你問過飛燕嗎!
她躺在病床上,每天最大的盼頭就是等你收工去看她!你要是沒了,她怎么辦!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就是你了!你想讓她也跟著你去死嗎!”
“宏哥……那我該怎么辦啊……”他抱著頭,肩膀劇烈地聳動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在深夜的大排檔里,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錢的事,交給我。”李宏的聲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啞,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力量。
他從口袋里摸出皺巴巴的煙盒,抽出一根點上,深深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變得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
“你信我這一次,最后一次。”他盯著孫輝勇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別再碰那些東西。從明天開始,你好好跑你的外賣,按時去看飛燕,告訴她一切都會好起來。剩下的,都交給我。”
孫輝勇抬起通紅的眼睛,看著李宏那雙在煙霧中依舊堅定得可怕的眸子,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猶豫了足足半分鐘,他最終還是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頓宵夜,兩人再沒說一句話,只是沉默地一杯接一杯地灌著廉價的啤酒,仿佛要把所有的痛苦和無奈都吞進肚子里。
酒盡,孫輝勇用袖子抹了把臉,搖搖晃晃地跨上他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破舊電動車,頭也不回地匯入了深夜的車流,又去跑他的夜班外賣了。
李宏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將最后一口酒喝干,心里五味雜陳。
他沒有回家,而是轉身走向了市人民醫院。
冰冷的燈光下,繳費窗口的護士面無表情。李宏將自己的銀行卡遞進去,低聲道:“給孫飛燕的賬戶充錢。”
“充多少?”
“全充了。”
卡里僅剩的六千三百二十七塊五毛,一分不剩地變成了診療卡里冷冰冰的數字。
當繳費單從機器里吐出來,李宏接過,目光落在那串刺眼的黑體字上——【賬戶余額:捌仟壹佰元整;尚欠費用:貳萬叁仟柒佰元】。
貳萬叁仟柒佰元。
這個數字像一座山,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如果不是周莉莉!
如果不是那個該死的賤人,把他這兩年辛辛苦苦攢下的五萬塊血汗錢,拿去買包、買化妝品,最后還跟著一個有錢的胖子跑了!
現在也不至于被這兩萬多塊錢逼到絕路!
恨意,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再一次死死噬咬著他的心臟,讓他渾身發冷。
他走出醫院,深夜的冷風吹在臉上,讓他混沌的腦袋清醒了幾分。
手機屏幕亮起,通訊錄里,一個沒有備注,只有頭像的聯系人靜靜地躺在那里。頭像是趙綾,那個高高在上,美得不似凡人的女人。
以她的身家,別說兩三萬,就是兩三百萬,恐怕也不過是動動手指的事。
只要他開口,憑著今天為她擋了一刀的恩情,她大概率會借給他。
可他怎么開得了口?
李宏的腦海里甚至浮現出了那個場景:他局促不安地站在她面前,搓著手,難以啟齒地說出“借錢”兩個字。她會是什么表情?是憐憫?是同情?還是會覺得,他今天奮不顧身的舉動,原來只是一場精心算計的苦肉計?
他成什么了?
一個靠賣慘博同情,挾恩圖報的無恥小人?
李宏的自尊心,像一根被踩到極限的彈簧,讓他瞬間挺直了脊梁。
不!絕不!
他一路思緒雜陳,雙腳像是灌了鉛,不知不覺地走回了那個位于城中村,連陽光都吝于照射的破舊出租屋。
推開門,一股混雜著潮濕霉味、隔壁林寡婦那廉價刺鼻的香水味,以及周莉莉留下的、那一絲若有似無的甜膩洗發水香氣的味道,撲面而來。
這里的一切,都讓他感到深入骨髓的惡心。
他走到床邊,蹲下身,目光死死地盯著床底最深處的陰影。那里,有一個積滿了厚厚灰塵的小木箱。
那是他最深的夢魘,也是他曾經最耀眼的勛章。
他猶豫了很久,手指蜷縮又張開,最終,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咬著牙,一把將箱子拖了出來。
箱子上著一把小巧的銅鎖,早已銹跡斑斑,鑰匙也早就不知道丟到哪個犄角旮旯去了。
他站起身,在屋里翻找起來,最后抄起一把用來砸核桃的鐵錘。
他盯著那把銅鎖,就像盯著自己不堪的過去。
然后,他高高舉起錘子,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在狹小的房間里回蕩,木屑飛濺。
鎖沒開,箱蓋卻被砸裂了一道縫。
“操!”
李宏低吼一聲,又是一錘!
“砰!”
這一次,銅鎖應聲而斷,整個箱蓋都裂開了。
他扔掉錘子,粗暴地掀開箱蓋。
沒有金銀財寶,也沒有什么驚天秘密。
里面靜靜地躺著幾本邊角已經磨損的專業書籍,一本燙金封面的證書,還有一個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黑色U-盤。
那是他曾經的驕傲,是他以為可以憑此踏上云端的基石,也是他如今最不愿觸碰的傷疤。
他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拂去上面的灰塵。
《金融學原理》、《證券投資分析》、《公司理財》、《博弈論與信息經濟學》。
每一個字,都曾是他倒背如流的信仰。
他拿起那本紅色的證書,封面上的燙金大字在昏暗的燈光下,依舊灼灼生輝——【全國大學生創業設計大賽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