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瀟,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看著楚瀟瀟緊握的雙拳和微微顫動的嘴唇,李憲連忙出聲詢問。
楚瀟瀟沒有回應,而是緩緩起身來到窗邊,目光看向遠方漆黑一片之下的點點白光……那里是祁連山,也是她從小生活的地方。
她呆呆地望著山巔的雪峰,似乎想起了十年前那個尚在父親寬闊臂膀下無憂無慮的天真少女。
思緒紛飛,孩提時期的記憶瞬間涌上心頭……
十年前的中秋夜,恰逢突騎施敗走,父親與權大將軍商議后,率部即刻趕赴碎葉城,臨行前,在母親靈位旁,與自己的兩個副將議事時,曾提到過此人。
那時,父親甲胄在身,手中的佩刀已然系在腰間,一位僚屬進入內堂和父親說了幾句話后,父親眉頭緊鎖,言語中帶著一些很復雜的情緒…
她隱約記著,當時自己便躲在父親內堂的屏風后,偷偷看著廳內的一切。
父親曾言:“…郭榮此子,用兵奇詭,宛若孫武在世,打仗確為一把好手,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將才’…”
當時自己還驚嘆何人能得到父親如此高的評價,哪知話鋒一轉,父親緊接著說道:
“奈何其…太過愛惜羽毛,功利心重,面對變化莫測的戰局,有時卻有些畏首畏尾…”
隨后,在那兩名副將驚訝的表情下,給了他八個字的評價…“只求無過,不求有功”…
當時她年紀尚小,并未對此話完全理解,只記住了這個名字和父親那聲近乎無奈的嘆息。
而此刻,再聽到這個名字時,似乎所有的線索在此刻匯集到了一起。
父親暴斃…權大將軍被貶…此事上最大的受益者便是郭榮。
只有如此,他才能迅速上位,執掌左威衛十萬大軍,手握重兵,穩坐涼州十年而無人敢撼動其在西北的地位。
加之父親身中“龜茲斷腸草”之毒,而今時發現的這些骸骨同樣也是斃命于此毒之下,這種西域奇毒,絕非尋常人能輕易獲得,此間蹊蹺,實為可疑。
父親定是發現了什么…而后被郭榮毒死,隨后又誣陷權大將軍,導致其被貶,他從而上位。
可是他這樣做…為的難道僅僅是左威衛的軍權?
就在這時,她忽然聯想到方才與李憲的推測,一個可怕的念頭從腦海中竄出,似毒蛇一般,讓人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勾結外敵,鏟除異己,起兵謀反!
她的心臟陡然收緊,徹骨的寒意從后背升起,直竄腦后。
但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將這個駭人聽聞的猜測壓了下去,眼下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證明他與此事有關。
僅憑此人升遷的軌跡和父親一句多年前的評語,根本無法指認一位手握重兵,鎮守一方的大將。
況且,事關重大,牽涉朝廷邊疆安寧,甚至有可能直接關聯著朝中某位重臣,若無確鑿證據,絕不可妄言。
她楚瀟瀟辦案,向來只信鐵證。
現在,她只能暫時將這個名字,連同對其的懷疑埋在內心深處,等待將來驗證這一切的時機。
李憲坐在那里沒有移動分毫,只是靜靜地觀察著她臉上神情的變化。
雖不清楚她想到了什么,但深知以她縝密的心思,該說的時候自然會和自己說,便也不再多問。
轉而說道:“郭榮鎮守涼州十年,其自身手段可見一斑,若涼州軍馬一事確有暗幕,則他必然脫不了干系,甚至他就是那個幕后的人,不過…”
他的話鋒下意識有些猶豫,起身看似隨意地緩步來到窗邊,推開一條縫,警惕地四下看了看。
戈壁灘上的夜風立刻灌入房中,吹得桌上燭火跳躍不止。
而院外也僅有金吾衛巡夜發出的腳步聲,于是便迅速關好門窗,重新落座,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了。
“以其當年聞所未聞的晉升速度來看,每一步都恰到好處,尤其在楚都督和權大將軍出事之后,能迅速補了空缺,在涼州穩坐十年之久,背后若無人扶持斷不可能,若要動他,絕非易事,弄不好會引火燒身。”
楚瀟瀟沒有立刻回應,而是徑直坐在他的對面,目光沉靜如水,亦以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問道:“王爺以為,他背后之人,可能是誰?”
李憲被她問得一怔,眉頭緊皺,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打著,這個問題十分犀利卻也極難回答。
他沉思了良久,方才緩緩搖頭,語氣愈發沉重了些,“難說…實在難說,朝堂之上,波譎云詭,勢力盤根錯節,有能力扶持一位鎮邊大將的人,屈指可數…”
說到這里,他忽地苦笑一下,“許是本王多慮了,郭榮只是…運氣好些?”
“那他的運氣有些太好了點…”楚瀟瀟呢喃了一聲,轉而說起了另一件事,語氣甚是平淡:
“我此番奏呈麟臺的折子,不到一個時辰便有了回應,若說沒有太子殿下的動作,自然是不信的。”
她的手背有意無意地碰著旁邊的茶盞,眼睛盯著桌上的燭臺,像是在回應李憲的問題,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既如此,太子命我來徹查此案,又派他的心腹一路護送,‘協助’偵破…”
她特意在“協助”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王爺以為…太子對此事知曉多少,或者說…又希望我能查到哪一步呢?”
她的問題尖銳,直指要害,可見她并非只是埋頭驗尸,對于朝局有著同樣清晰的洞察力。
李憲聞言,抬頭瞬間對上楚瀟瀟投過來的目光,一時間竟有些語塞,似乎沒有想到她會將話題引向太子,愣了片刻,神色變得復雜了起來。
良久,才緩緩說道:
“我這位皇叔啊,在外人看來性子柔軟,待人溫和,甚至有些膽小怯懦,但能在那位至尊之下,穩坐東宮之位多年,絕非表面那般簡單。”
他身體微微前傾,再度壓低聲音:“他與梁王有隙更是朝野盡知,已非一日之寒,但也正因如此,他行事更加謹慎,甚至可以說是…惜羽…”
他頓了頓,整理著思緒,“若郭榮是太子的人,那便是太子得以仰仗的最強外援之一,是關鍵時刻足以定鼎的籌碼,那么他再派你來涼州察查此案無異于…自斷臂膀,不合常理。”
楚瀟瀟點了點頭,沒有言語,但心中卻在思考他所說的話。
“但若郭榮是梁王的人…那涼州對太子而言便如鯁在喉,太子差你前來則是想查清此案,斬斷梁王一條臂膀,但也有可能僅僅是投石問路,借此試探梁王的反應…”
他忽地看了一眼楚瀟瀟,聲音微緩,“甚至…若真查不出什么,或是觸動太大無法收場的情況下,總要有人承擔后果的…”
楚瀟瀟靜靜聽著,不置可否。
太子位居東宮,又與梁王明爭暗斗多年,涼州早已像旋渦一般,將兩方勢力甚至更多的勢力卷了進來。
自己要是在此一無所獲,太子必要時,一定會犧牲自己,以求萬全。
不過對此,她卻并沒有思慮過多,轉而又問:“依王爺之言,郭榮可是已投入梁王門下?”
李憲蹙眉,仔細思量,“梁王為人,野心勃勃,凌厲狠辣,做事不計后果,且其網羅黨羽眾多,若說朝中除了太子還有誰有能力且有意愿扶持邊將,插手軍務,梁王…確是第一個值得懷疑的對象…”
他越說著,臉色變越發沉了幾分:“且亦有讓皇帝廢太子,改立他為太子的想法,所以,掌控涼州這等兵家要地,對其意義重大。”
“但是…”李憲話鋒一轉,“郭榮此人,能在短短十年的時間里從一個芝麻大點的小吏,做到鎮守一方的大將,自身的實力自然不容小覷…”
略有停頓后,接著說道:“依本王看來,他未必肯將全部身家押注于一邊,或是左右逢源,或是待價而沽,沒有鐵證,實在難以斷定他究竟是誰的人。”
又沉默片刻,他帶著審慎的意味說道:“甚至有可能他背后另有其人,或自成一方勢力,畢竟在此地十年,與虎謀皮猶未可知。”
他將朝中其他幾位可能的重臣都在腦中過了一遍,但都覺得可能性很小,且證據實在不足,難以斷言。
楚瀟瀟默然,這種不確定性,讓這個案子變得更加撲朔迷離,而涼州,也將更加兇險萬分。
窗外金吾衛巡夜時甲胄的鏗鏘聲,讓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另一個關鍵的人物。
李憲的目光朝著窗外瞥了一眼,“還有咱們這位魏將軍,此人武功高強,行事縝密,確是才干,一路上護衛,倒也盡心盡力,挑不出半點錯漏,但…”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半張臉在燭火的映襯下明暗不定,“本王總覺得他有些太過于平靜了…無論遇到什么事,他似乎都早有預料,處理起來從容得有些過分。”
“王爺何出此言?”
“洛河遇襲,從城外到東宮,相隔數十里,他怎會第一時間得到通報,分明是有人在暗中監視著你的一舉一動,而且,他‘奮力’救援的背后卻總是棋差一招…”
楚瀟瀟一愣,回想起魏銘臻第一次在洛河之畔出現的時候,自己等人已被李憲救下,這時他才風塵仆仆趕來,似乎與李憲說得不差。
“而今日,我們到了山丹馬場…”李憲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眼眸深邃,“他依舊不動聲色,就好像他不是來查案子的,而是…監督…或者可以說是確保這件事按照某種預設的軌跡發展…”
楚瀟瀟則一直盯著桌上那支火苗跳動的燭臺,狄仁杰臨行前那句“是盾是刃,尚未可知”的警示在腦中閃過。
許久,才緩緩說道:“許是魏將軍生性如此,不然太子也不會將他放在身邊護衛…況且一路上也確是盡職,只是有些時候,過于‘盡職’些罷了。”
李憲見楚瀟瀟沒有多言,也是聳了聳肩,無奈道:“可能是本王多慮了,只是一路上發現他看向你的眼神,似虎豹捕獵之時,對于獵物的審視。”
隨后,將身體向她的位置湊近了幾分,眼底疑色未褪,沉聲說道:
“不過眼下的情形,各方勢力齊聚涼州,明爭暗斗,郭榮和魏銘臻這兩人究竟是何方所屬,猶未可知,我們不得不小心行事啊…”
房間內再次安靜了下來,涼州就像一塊磁鐵,將遠在洛陽的東宮與涼王府,眼前的涼州與山丹,乃至麟德殿上的某些龐然大物都吸引了過來,敵友難辨,殺機四伏。
就在這緊張的沉默中,李憲忽然轉過頭,看著楚瀟瀟問出了一個看似突兀,但又縈繞在自己心中已久的問題:
“局勢如此晦暗不明,人心鬼蜮難測,瀟瀟大人對一切都生著懷疑,又…因何單單信我?”
楚瀟瀟微微一怔,顯然沒有想到他會在這樣緊張的氣氛下突然問這個。
剛想似之前那樣懟回去,抬頭的瞬間卻看到,李憲那雙含笑的眼睛中,飽含著十分的認真,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她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么,陷入了沉默,像是在審視自己的內心,也像在斟酌合適的措辭。
窗外戈壁灘上的風似乎都變小了,等待著她的回答。
良久,她長呼一口氣,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如常,但一字一句卻格外清晰:“王爺平日里放浪形骸,不拘禮法,甚至看似紈绔成性,經常惹是生非…”
李憲聽到這熟悉的評價,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似是想苦笑,但又忍住了,繼續專注地看著她。
“但是…”楚瀟瀟話鋒一轉,目光坦然地盯著他,“連日來的相處,瀟瀟發現,王爺雖行為莽撞,然大是大非面前,心中自有溝壑,眉目亦存山河,這一點,瀟瀟深信不疑!”
李憲聞言,徹底愣住,看著她那雙清澈的眼眸,聽著她這一番真摯的評價,一股復雜的情緒瞬間涌上心頭。
有驚訝,有釋然,還有些許觸動心弦的感動。
而楚瀟瀟此刻的眼窩中卻閃過一絲淡淡的神傷…臨行前,狄公吐露的一個秘聞,一個和壽春王密切相關的宮廷秘聞。
也許正是這一個深埋于歲月塵埃下的尖刺,成為了讓她愿意相信這位看似荒唐的皇孫的一絲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