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丹馬場的官署偏房,門窗緊閉,只留角落一扇虛掩的小窗,讓傍晚呼嘯的朔風鉆了進來。
室內光線昏暗,桌子上的一盞燭臺火苗肆意跳動,將此間映得晦暗不明。
空氣中彌漫著陳舊木料和長時間沒有打掃的塵土味道,沉悶地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李憲和楚瀟瀟對坐在一張破破爛爛的木桌旁,魏銘臻則握著佩刀肅立在門側的陰影中,目光低垂。
這個位置不易被人察覺,離他最近的楚瀟瀟也很難看清他臉上的表情,但他卻能將屋內外的一切動靜盡收眼底。
門外兩名金吾衛手握橫刀立于兩旁,刀柄與刀鞘之間約莫留了兩寸的空隙…一旦有任何異動,他們都能在第一時間保證出手。
一切準備妥當后,問詢正式開始了。
金吾衛依據李憲的命令,將馬場一眾關鍵人員依次帶入。
第一個被帶進來的便是馬醫…劉三。
他渾身癱軟,幾乎是被金吾衛拖進來的,白麻布的仵作服皺皺巴巴地裹在身上,臉上沒有一點血色,膚色蠟黃,冷汗涔涔。
被扔在地上的瞬間,跪下連連磕頭,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王…王爺…大…大…大人…小…小人只…只是一個馬醫…真…真的什…什么都…都…都不知道啊…”
“劉醫官,莫要緊張,起來回話。”楚瀟瀟的聲音十分平靜,臉上依舊是那一副冰冷的模樣。
在兩名金吾衛的幫助下,劉三才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哈著腰,“謝大人…謝大人…”
“我且問你,昨日你言及馬匹癥狀乃錯食臟物所致,今晨又言中毒所致,卻又未在草料和飲水中驗出毒物…前后二者為何差距如此之大?”
楚瀟瀟犀利地眼神似要將其看穿。
劉三頭都不敢抬一下,連忙拱手說道:“稟…稟大人,昨日軍馬只是不…不飲水吃食,但精神狀態甚佳,故小人一時失察…”
“失察?”楚瀟瀟嘴角漸漸揚起一個弧度,眼睛一直觀察著劉三的反應,“那你平日里是如何驗毒,說與本使聽聽。”
劉三哆哆嗦嗦道:“小…小人就是看看草料顏色…聞聞有無異味…有時…有時掰開馬嘴看看齒狀和舌苔…再…再看看糞便性狀…小人…小人愚鈍…技藝不精…”
“馬場可備有驗毒用的石膽、白礬、銀針等物?”楚瀟瀟追問著,眼睛沒有離開他半分。
“有…是有的…”劉三眼神慌亂,不斷躲閃,語無倫次地說著。
“在…在藥房里…那些東西…金貴…在這里也不常用…而且…若…若是那毒物無色無味…或…或用量極小…小…小人實…實在驗不出啊…”
李憲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正在記錄的孫錄事握筆的手一抖,險些在紙上滴落墨汁。
“混賬東西,既是御馬,此等軍國大事,爾等查驗卻如此潦草懈怠,看來不用刑,你是不會說實話了…來人啊…”
左右金吾衛當即便要上前拿人,劉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早已嚇得魂都飛了,涕泗橫流。
“王爺饒命…小人…小人不敢…實在…實在是…”
忽然,眼神驚恐地望向門外,好像那里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后面的話生生噎了回去,一味地磕著頭。
楚瀟瀟將其的一舉一動看得真切,一把攔下了發飆的李憲,對著魏銘臻微微頷首。
魏銘臻點點頭,大手一揮,兩名金吾衛上前將快要昏死過去的劉三拖了出去。
不一會兒,一個大約四十上下年紀,皮膚黝黑,身材矮小敦實,穿著身洗得有些泛白的深綠色官袍的男子走了進來。
此人行禮的動作有些僵硬,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習武之人的氣質,唯獨一雙虎目有些迷離。
“下官典廄署令周奎,參見王爺,楚大人。”
“周大人…”楚瀟瀟翻看著名冊,頭也沒有抬,直接問道:“山丹馬場的所有馬廄皆歸你管…平日的廄舍防衛…馬吏調度…草料領取及查驗,可是你職責所在?”
周奎的喉結不自覺地上下滾動,聲音沙啞,“回大人…正…正是下官…”
“既是你,那便請周大人將山丹的規制為王爺和本使說個明白。”楚瀟瀟低著頭說道,但余光時不時瞥向他。
“是…各廄按規制,夜間有值更的馬夫,廄門上鎖,鑰匙由各廄的廄監令掌管,草料亦由其親自前往大倉領取,回來后需當值的典廄署丞查驗無誤后方能投喂…”
周奎雖戰戰兢兢垂手站立,但眉宇間并未有絲毫的慌亂,回答也是井井有條。
楚瀟瀟這時才抬起頭看著他,“昨日馬廄可有異樣?”
“昨日…昨日西側甲字三號廄一切如常,當值的典廄署丞驗看草料后也沒有發現異常。”
“那昨日領料到喂食,途中可曾有人員離開或有外人接近草料?”李憲只是瞥了一眼,沉聲問道。
“絕無此事…”周奎的回答很快,幾乎沒有任何思考。
楚瀟瀟卻皺起了眉頭,“周大人,您身負馬場四十八廄,怎會對西側甲字如此肯定…”
“這里的廄監令趙宏是個老實人,在署中做事最為穩妥,領了料必定直接回廄,途中絕不會耽擱,他視這些馬兒為自己的孩子,絕不會讓外人靠近的,下官…下官可以擔保…”
他說到最后語氣漸漸弱了些,低著頭,下意識地避開楚瀟瀟看過來的目光。
楚瀟瀟注意到他垂下的手有意無意地攥著官袍兩側,漫不經心地問道:“周大人似乎有點緊張啊?”
周奎身體一僵,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連忙道:“下官…下官治下出此大事,心中萬分惶恐,自感有愧朝廷…有愧陛下隆恩…沒…沒有其他緣故…”
“哦?是嗎?”楚瀟瀟自顧自地翻看著山丹官吏的名冊,語氣平淡如常。
“聽聞月前,右威衛大將軍王孝杰曾親至馬場,欲調撥百匹良駒于麾下,卻被孫大人以‘無夏官文書’為由婉拒…”
眼睛一瞥,緩緩說道:“當時,王將軍似乎與你私下見了一面,可有此事?”
周奎臉色“唰”地一下變白了,急忙回道:“王將軍確實來過,因當時孫大人不在馬場,故而下官依例接待,后起詢問馬匹情況,下官亦是按規矩回答,絕無半點逾矩之處…此事卷宗應有記錄,王爺盡可詳查。”
他的回答沒有任何問題,但急促的語氣和慌亂的眼神,讓楚瀟瀟有些懷疑…似乎是在急于撇清什么。
隨后便也不再多問,讓其畫押后帶了下去。
腳前腳后,金吾衛又帶進一人。
此人三十出頭,面容清瘦,身上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文弱氣質,穿著一身干干凈凈的深青色官袍,言行非常謹慎得體。
“下官馬場主簿陳望,參見王爺,楚大人…”
楚瀟瀟看著他,直截了當問道:“陳主簿,馬場一應文書檔案,賬目賬冊,皆由你負責整理歸檔…近五年內的所有卷宗,可曾有缺漏,記錄不實之處?”
陳望低著頭抱拳答道:“回楚大人的話,下官職責所在,不敢有絲毫懈怠,所有卷宗盡數嚴格依制辦理,絕無故意隱瞞或疏漏之處,下官愿以項上人頭擔保。”
他的話條理清晰,態度不卑不亢。
“那么…”李憲手指輕敲桌面,接過話茬,“依你來看…此次幾匹大宛駒暴斃責任在誰?”
陳望沉吟片刻,回答亦十分謹慎,“回王爺,下官只是馬場一個小小的主簿,對醫理一竅不通,不敢妄下斷言。”
李憲盯著他,緩緩道:“陳主簿但說無妨,今日之言只有我們幾人知曉,大可放心…”
陳望鼻尖微微聳動,淡淡說道:“今日王爺與楚大人已將卷宗悉數翻閱完畢,若無錯漏,且草料水源皆核驗完畢,則…以下官愚見,或是某種不易察覺的急癥,亦或是非常高明的下毒手段,非我等所能防范。”
他故意將“高明”二字咬得重了些。
楚瀟瀟眉頭一緊,上下打量一番后,忽地問道:“陳主簿,你在整理卷宗的過程中,可曾發現過不合乎常理之處?”
陳望身體微微一頓,眼睛幾不可察地瞥了一眼上座的二人,“大人既已對卷宗中某些問題,又何必再問下官呢?”
楚瀟瀟笑了笑,“陳主簿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本使所問為何。”
“下…下官確實覺得,近一年的時間,孫大人在對于涼州方面的來往公文非常重視,批復也是所有文書中最快的…”
他沉默一陣后,緩緩開口道,“而且下官確也發現,有小批量的優質豆粕或精料,被孫大人和寺丞大人以‘試驗新飼法’之名,單獨調出的記錄…但這些皆有二人簽字批復,手續…手續是齊全的。”
這番話說得非常緩慢,似乎在斟酌每一個字,既給李憲和楚瀟瀟透露了一些信息,但又將責任推給了上官,將自己摘得干干凈凈,片葉不沾身。
楚瀟瀟瞇著眼看向那盞燭火,沒有言語,心中默默記下了“涼州方面”和“單獨調出”這兩個核心的點,隨后擺了擺手,命人帶了下去。
在他出門后,李憲湊在楚瀟瀟耳邊說道:“本王看,這個陳望似乎應該知道些什么…”
楚瀟瀟微微頷首,亦用同樣的聲音回道:“既然他提到了寺丞,不妨我們…”
李憲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對著門外喝道:“將太仆寺寺丞帶來。”
沒一會兒,一個與陳望年紀相仿,但氣質卻截然相反的中年人緩步走了進來。
他膚色白凈,未語卻先帶三分笑意,身著著一身深綠色官服,不僅合體,而且干凈整潔。
楚瀟瀟注意到他的袖口似乎精心整理過一般,上面連一絲褶皺都沒有。
“下官鄭遠,見過王爺,楚大人…”他行禮時臉上的笑容恰到好處,舉手投足之間都透著一股圓滑世故。
“鄭寺丞…”楚瀟瀟翻看著名冊,“你協理孫大人負責馬場一切事務,近一年內馬場可有何不尋常之事?或有無新進人員?”
“回大人的話,咱們這山丹馬場,任何事皆有定例,全部依朝廷法度行事,近一年內,一切如常。”
鄭遠的臉上永遠帶著那一副憨態可掬的笑意,“至于新進官吏…倒是前三個月招募過兩個伙夫,都是本地清白人家,背景也都核查過,老實本分,只在伙房幫忙,斷不敢接近馬廄重地。”
他的回答可謂是滴水不漏,將一切都歸咎在“法度森嚴”、“一切如常”、“按慣例進行”,對于具體事務則是緘口不言。
李憲有些不耐煩了,冷哼一聲:“朝廷的軍馬在你等眼皮底下被人毒殺,豈是你一句‘一切如常’便能掩蓋過去的。”
鄭遠立刻露出一副惶恐之狀,躬身答道:“王爺息怒,是下官失言…下官有愧于皇上的信任,未能覺察奸人惡行,釀下如此之禍,請王爺責罰。”
說罷,便跪伏在地上,不再言語。
這一下倒讓李憲為難,此人言語間讓人抓不到一絲把柄。
楚瀟瀟見狀出言解圍,又問了幾個相關的問題,鄭遠皆對答如流,引用的朝廷條款分毫不差,態度亦恭順無比。
但卻像一條泥鰍一般,既不提供任何有價值的信息,也不留下任何與自己有關的破綻,十分巧妙地將皮球踢回朝廷法度和他口中所說的未知“奸人”。
楚瀟瀟揮了揮手,讓他退下后,轉頭對著李憲言道:“王爺,這個人說話毫無破綻,對我們的幾個問題游刃有余,再問下去也沒有什么意義了。”
李憲搖著自己的扇子,眼睛瞇成了一條線,但厲色較之前更甚,“看來這山丹還真是藏龍臥虎啊…”
之后又依次詢問了典牧署令張佑之、牧丞胡明會、以及另一位寺丞程平。
所有人的證詞如出一轍,無外乎法度森嚴,一切正常,未有特殊情況,亦無人員失職,每個人都恪盡職守…
回答十分完美,完美得令人有些窒息。
窗外夜色濃郁,問詢從黃昏一直持續到深夜,李憲和楚瀟瀟皆是身心俱疲。
原本準備尋求突破口,卻不曾想似拳頭打在了一團棉花中間,無處著力。
整個偏房內陷入了一片死寂中,一陣沉悶讓二人有些喘不上氣。
山丹的這塊骨頭,難啃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