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父母還是沒有回來。蘇棠站在窗前,看著院里的夾竹桃在晨光中投下細碎的影子。她踮起腳尖,把額頭貼在冰涼的玻璃上,呼出的氣息在玻璃上凝結成一小片白霧。
“爸媽今天會回來嗎?外婆還好嗎?”她在心里默默地問,但沒有人回答她。
她如常地洗漱、扎好馬尾辮。臨出門前,把掛在門后的鑰匙取下來,放進書包隔層里。
去學校的路上會經過一家蛋糕店,櫥窗里擺著各式各樣的蛋糕,最便宜的是角落里那些切片面包,標價1元,上面只涂了一層薄薄的奶油。蘇棠盯著看了幾秒,然后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加快腳步離開了。
源泉小學的早讀課已經開始了。早讀結束后,學習委員開始收作業,蘇棠猛然發現語文作業忘帶了。
“作文本...忘帶了。”蘇棠站在講臺上,低著頭。
班主任細長的眉毛皺了起來,用鞋尖踢了踢她的小腿:“撒謊,肯定是沒寫。”
小腿傳來尖銳的痛意,蘇棠急道:“沒撒謊,我寫了。”
“那讓你爸媽送過來。”班主任分毫不讓。
蘇棠漲紅了臉:“我爸媽不在家...”
班主任露出“果然如此”的冷笑,鮮紅的嘴唇一撇:“撒謊!”
前排的同學議論紛紛,有些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神情。
蘇棠不再申辯,認命地挨了兩下教鞭,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座位上。
上午最后一節是體育課,蘇棠饑腸轆轆地坐在操場邊的石墩上,有些眼花。幾個女生在不遠處跳皮筋,笑聲像銀鈴一樣清脆。蘇棠看著她們,眼神里有一絲羨慕,但很快又低下頭去。她知道,自己不屬于那個歡快的世界。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學,跟隨人流涌出校門,蘇棠在校門口看到了一個意外的身影——老蘇正靠在圍墻邊抽煙,煙霧在他粗糙的臉前繚繞。看到蘇棠出來,他掐滅煙頭,招了招手。
“爸?”蘇棠驚訝地走過去,“你怎么來了?”
老蘇沒回答,只簡短地說:“跟我走。”
他們沒回家,而是去了杜家溝。一路上老蘇沉默寡言,蘇棠也不敢多問。直到走進外婆家院子,看到滿堂縞素,蘇棠才明白發生了什么。
靈堂里,杜若跪在靈床旁,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杜瑜的眼睛腫得像桃子,杜軍剃了光頭,披麻戴孝地接待著前來吊唁的親友。
“去給你外婆磕個頭。”老蘇推了推蘇棠的肩膀。
八歲的蘇棠跪在靈前,呆呆地看著靈床上的遺體。他們給外婆穿上了彩色的壽衣和繡花壽鞋,身上蓋了一層白布,雙腳被麻繩捆了起來。蘇棠機械地磕了三個頭,然后被安排跪在杜若身邊。
“媽…”蘇棠小聲叫道,但杜若仿佛沒聽見,她雙目無神,嘴唇無聲地蠕動著,像是在和母親做最后的告別。
杜若的姑姑過來勸她:“阿若,你都跪了一天了,起來吃點東西吧。”
杜若搖搖頭,眼淚無聲地滑落。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雨,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靈棚上,像是上天也在哭泣。
夜深了,吊唁的親友陸續離開。蘇棠的膝蓋已經痛得沒了知覺,但她不敢動,怕打擾到沉浸在悲痛中的母親。盯著那陌生又熟悉的身影,蘇棠恍惚覺得,外婆下一秒就會睜開眼睛,像往常一樣笑著叫她,然后從口袋里摸出一塊糖給她。
但外婆再也不會醒來了。
第二天蓋棺時,杜瑜突然撲到棺木上嚎啕大哭,幾個長輩費了好大勁才把她拉開。當男人們開始釘棺時,那“咚咚”的聲響像錘子一樣砸在蘇棠心上。
棺材被抬了出去,蘇棠看到媽媽端著外婆的遺像跨出門檻,面色灰白;小姨哭得肝腸寸斷;還有好多人,好多哭聲,交織成一片深不見底的黑色漩渦。
蘇棠回過神來,看到堂屋里只剩外公,他高大的身軀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他沒注意到角落里的蘇棠,伏案痛哭,像嗚咽低泣的野獸。蘇棠從未聽過這樣的哭聲,它不像女人們那樣宣泄,而像是從靈魂深處擠壓出來的悲鳴。
外婆下葬后,雨連續下了一周。杜若說,這是老天爺在為一個好人的離世而哭泣。蘇棠不懂這些,她只知道,杜家最疼愛她的外婆,永遠地睡在了杜家溝后山的那片墳地里。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蘇棠已經三年級了。這天,朱老師走進教室,臉上帶著掩不住的笑意。
“上周的英語競賽成績出來了,”她環視教室,“我們班有三位同學獲獎。”
蘇棠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面上的一個小凹坑。她并不期待什么,英語這門課她開蒙比較晚,如果不是朱老師堅持鼓勵她開口,估計她到現在連“pencil”都不會讀。
“三等獎,蘇棠同學!”
蘇棠猛地抬起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朱老師微笑著看過來,教室里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夾雜著幾聲驚訝的私語。
“蘇棠平時很安靜,但她的英語發音是全班最標準的。”朱老師對全班說,“這次競賽作文也寫得很有感情,進步很大哦。”
蘇棠的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她靦腆地低頭抿嘴,小心掩飾快要飛起來的唇角。放學鈴響起時,她幾乎是跑著回家的,迫不及待想把這個消息告訴杜若。
“媽媽!我英語競賽得了三等獎!”蘇棠氣喘吁吁地跑回家,一進門就沖進廚房,“獎狀這周五放學的時候就會發下來!”
杜若擦了擦手,疲憊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安安真棒!想要什么獎勵?”
蘇棠習慣性地搖搖頭。這些年,她已經學會不向家里提任何要求。但今天,或許是獲獎的喜悅沖淡了往日的謹慎,在母親鼓勵的目光下,她小聲說:“等獎狀發下來,我想吃...蛋糕店里的奶油面包。”
杜若欣慰地笑了:“安安真懂事。”
周五放學前,學校開了表彰大會,蘇棠在安為民洪亮的嗓音里跑上了領獎臺。
安為民笑著遞上獎狀,輕輕拍了拍蘇棠的肩膀:“再接再厲!”
蘇棠只覺得臉快要燒起來了,心里被從未有過的成就感和喜悅填滿,恍惚間被安排和其他獲獎同學一起合影,連怎么走下臺的都忘了。
放學后,蘇棠攥著錢,一路小跑到蛋糕店,指著那片向往已久的奶油面包。老板娘笑著把面包裝進小紙袋:“今天怎么舍得買了?”
“我英語競賽得了獎,媽媽獎勵我的。”蘇棠驕傲地說,但聲音依然很小。
她小心地打開紙袋,小口小口地吃著,面包上的奶油比她想象的還要香甜。
傍晚,老蘇先回來了,蘇棠獻寶似的把獎狀捧到老蘇面前,期待地看著他:“我英語競賽得了三等獎呢!”
“哦。”老蘇反應平平,“得獎了,又能咋?”
蘇棠大失所望,小臉垮了下來,從繼父的語氣里,她敏感地察覺到了不耐煩甚至不屑。可是...為什么?她競賽得獎了,難道不好嗎?九歲的蘇棠還不明白,老蘇看到她拿獎,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蘇棠有多爭氣,而是他那初中輟學、不學無術的兒子。
晚上,杜若回來了。蘇棠重振旗鼓把獎狀捧給媽媽看。杜若看著獎狀上蘇棠的名字,久違地展顏,當下就貼在了家里最醒目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