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臺上的五位主考官,此刻也有些懵。
孔穎達花白的眉毛緊緊擰在了一起,在他看來,這簡直就是胡鬧。
科舉取士,何等莊重嚴肅的場合,豈容這等豎子嘩眾取寵。
然而,規則便是規則。
大比并未規定不許提前交卷。
他沉著臉,與身旁的房玄齡、杜如晦等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無奈。
“既已答完,那便呈上來吧。”
孔穎達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是,大人。”
程處輝嘴角噙著一抹淡然的笑意,邁開步子,朝著高臺走去。
他走得很穩,不疾不徐,從容不迫。
這副氣度,與他平日里那吊兒郎當的形象,簡直判若兩人。
尉遲寶琳緊隨其后,大大咧咧地喊了一聲。
“俺也來了!”
李德獎和其余幾人,也是一臉輕松地跟了上去。
唯有房遺愛,走得有些扭捏。
他一邊走,一邊偷偷地用眼角余光去瞟主考官席位上的自家老爹。
房玄齡的臉色,冷得像是一塊萬年玄冰。
那眼神掃過來,讓房遺愛脖子一縮,差點當場表演一個原地返回。
太嚇人了。
老爹這眼神,分明是再說“你個小兔崽子,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房遺愛硬著頭皮,將自己的卷子遞了上去。
一位負責收卷的小吏,將幾人的答卷分別呈送到了五位主考官的案前。
巧合的是,房遺愛的那份答卷,正好就分到了房玄齡的手中。
房玄齡拿起卷子,只看了一眼,眉頭就皺得更深了。
那字跡……
簡直慘不忍睹。
東倒西歪,歪歪扭扭,像是蚯蚓在沙地上爬過。
房玄齡只覺得一股火氣直沖腦門。
丟人!
太丟人了!
這就是他房玄齡的兒子寫出來的東西?
他強忍著將卷子直接撕掉的沖動,耐著性子往下看。
然而,只看了開頭的寥寥數語,房玄齡的表情,就凝固了。
那雙眼眸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錯愕。
他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張字跡潦草的卷紙上。
“為官者,當知三畏,畏天命,畏人言,畏君威……”
“……然,畏非懼也,乃敬也。天命者,民心也。人言者,清議也。君威者,法度也。不敬民心,則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不敬清議,則閉目塞聽,危亡之兆;不敬法度,則權柄濫用,國之禍亂……”
這……
這真的是遺愛寫出來的?
房玄齡的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這些見解,雖然用詞質樸,甚至有些粗糙,但觀點卻是一針見血,直指核心。
尤其是對于為官之道的諸多忌諱,理解得竟是如此精妙。
這哪里像是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能有的見識。
分明就是一個洞悉官場,深諳世事的老吏才能有的感悟。
他怎么會懂這些?
房玄齡百思不得其解,目光再次落到卷子上。
一個字一個字地細細品讀,臉上混雜著震驚、欣慰與疑惑。
不只是房玄齡。
其余幾位主考官,此刻的表情也同樣精彩。
虞世南捻著胡須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褚遂良微微張著嘴,忘了合上。
杜如晦更是直接拿起尉遲寶琳的卷子,湊到眼前。
仿佛要看清那鬼畫符一般的字跡背后,到底藏著怎樣的乾坤。
“為官之忌,首在貪鄙。然,何為貪?非獨指金銀,權位、美色、虛名,皆為貪……”
“……為官者,當如避火之徒,遠聲色犬馬,近清苦自持。心有戒尺,行有所止。若放縱**,則如堤潰蟻穴,終至身敗名裂……”
尉遲寶琳的卷子!
杜如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番話,言辭懇切,道理深刻。
雖然字寫得跟尉遲敬德的黑臉有的一拼,但這內容,卻擲地有聲,振聾發聵。
五位主考官下意識地交換起了手中的答卷。
他們看到李德獎的卷子上寫著“為官者,忌結黨,忌營私,忌好大喜功……”
他們看到其他幾個紈绔的卷子上。
雖然文采各有高下,字跡都堪稱災難,但核心的觀點卻驚人的一致。
每一個人,都從一個刁鉆卻又無比現實的角度,剖析了為官之道的禁忌與要害。
見解之獨到,觀點之犀利,讓這幾位浸淫朝堂數十年的大佬,都頻頻點頭,面露驚訝。
高臺之上的氣氛變化,自然瞞不過臺下那些眼尖的考生。
原本還在奮筆疾書的世家公子們,不知不覺間,已經有不少人停下了筆。
他們驚疑不定地看著臺上。
那幾個主考官是怎么回事?
為什么看那幾個廢物的卷子,會是那副表情?
又是點頭,又是對視,甚至還有一絲……贊許?
一種不祥的預感,在他們心中蔓延開來。
難道……
難道那幾個紈绔真的寫出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好文章?
不可能!
這比讓他們相信程咬金會繡花還要離譜。
他們寧愿相信自己是眼花了。
長孫沖和杜荷等人依舊埋首于自己的文章之中。
他們心高氣傲,不屑于被外界的動靜所干擾,依舊在字斟句酌,力求完美。
只是,他們緊鎖的眉頭,顯示出他們的心緒,遠不如表面上那么平靜。
觀禮臺上的眾人,更是看得真切。
“老尉遲,你看見沒?杜相他們,好像對寶琳那小子的文章很滿意??!”
柴紹捅了捅身旁的尉遲敬德,語氣里滿是驚奇。
尉遲敬德一雙銅鈴大眼瞪得溜圓。
他當然看見了。
那幾位大人臉上的表情,他看得一清二楚。
可他就是想不明白。
自家那混賬兒子,除了會打架惹禍,什么時候還懂得“為官之道”了?
難道是祖宗顯靈了?
“咳,許是……許是寶琳這孩子,大智若愚吧?!?/p>
尉遲敬德憋了半天,才從嘴里擠出這么一句自己都不信的話。
另一邊,長孫無忌的面色,已經陰沉得快要滴出水來。
他看著房玄齡臉上那抹掩飾不住的欣慰,只覺得無比刺眼。
就連坐在龍椅上的李世民,此刻眼中也充滿了濃濃的好奇。
他很想親自過去看看,那幾個小子到底寫了些什么。
能讓房玄齡這幾個眼高于頂的家伙如此動容。
但他還是忍住了。
畢竟,科舉大典尚未結束,他身為帝王,不能做出影響考生的舉動。
就在這詭異氛圍中,主考官席位上,再次發生了變化。
孔穎達終于放下了手中傳閱過的幾份卷子。
他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一份,也是最先交上來的那份答卷上。
程處輝的答卷。
老夫子帶著審視與不耐,將那份卷紙拿了起來。
他倒要看看,這個全場最跳的年輕人,能寫出什么花來。
然而,當他的目光觸及紙面的一瞬間,整個人如遭雷擊,僵在了原地。
他拿著卷紙的手,微微一顫。
那雙閱盡天下文章的老眼,瞬間瞪得滾圓,渾濁的眼球里,滿是驚駭與震撼。
房玄齡等人察覺到了孔穎達的異樣,好奇地湊了過來。
當他們的目光,順著孔穎達的視線,一同落在那張卷紙上時……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四位當朝宰輔,四位文壇巨擘,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立當場。
他們的瞳孔,在瞬間收縮成了針尖狀。
倒吸涼氣的聲音,在寂靜的高臺上,顯得格外清晰。
紙上沒有驚世駭俗的言論。
只有一行行,一列列,工整到了極致,平直到了極致的字。
那是一種他們從未見過的字體。
每一筆,都像是用鐵水澆筑而成,蒼勁有力,充滿了金屬般的質感。
每一個字,都方正挺拔,結構勻稱,如同一位位披甲執銳的士兵,列成軍陣,氣勢森然。
這已經不是在寫字了。
這分明是在用筆墨,鑄造一支無堅不摧的大軍!
“這……這是何等書法!”
良久,身為初唐四大家之一,以書法聞名天下的虞世南,喃喃自語。
“老夫窮盡一生鉆研筆法,從未見過……從未見過如此傳神的楷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