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傾凰立在原地，一步未動。

柳氏見她不動，心頭火起，指尖掐進帕子：“你聾了不成？讓你去柔箏房里侍奉湯藥，是讓你杵在這兒跟長輩對眼嗎？”

云錚冷眼盯著女兒，嗓音壓得極低：“怎么，還想抗命？”

云傾凰緩緩抬眸，目光從父親臉上滑過，落在母親扭曲的神情上，聲音不高卻清晰：“女兒未曾抗命。只是方才那番話，還未說完。”

“你還想聽什么？”柳氏冷笑，“聽我哭訴這個家被你攪得天翻地覆？聽你爹在朝堂上被人指著鼻子罵貪官蠹吏？”

“若家中清明，何來污名？”云傾凰語氣依舊平穩(wěn)，“御史臺所執(zhí)證據(jù)，皆出自府中舊檔。藥材出入、銀流去向，哪一筆不經(jīng)主院批閱？西山別院抵押文書遲交三日，賬冊混亂不堪，連繡房庫房的日志都能被人篡改——這些事，發(fā)生在女兒歸府之前，還是之后？”

云錚臉色一沉：“你這是在質(zhì)問你母親？”

“女兒是在陳述事實。”她直視著父親，“戶部虧空積弊十年，非一日之寒。若說災(zāi)星，是今日才現(xiàn)，還是早已深埋？若真清白，何懼查賬？若心虛，又何必尋替罪之人？”

廳內(nèi)一時寂靜。

柳氏嘴唇微顫，下意識看向云錚，卻見他眉頭緊鎖，竟無言以對。

云傾凰繼續(xù)道：“昨夜阿菱出府施粥，是善事。送信至御史臺，是舉證。若這成了罪過，那錯不在送信之人，而在藏不住手腳的貪墨之徒。父親若覺女兒不該揭露家丑，大可自省——是誰讓賬目漏洞百出？是誰允準春桃每月初七進出藥庫卻不登記？又是誰，將破鋒營將士牌位押作賭注，還敢斥責(zé)揭發(fā)者為禍根？”

“住口！”云錚猛然拍案，袖袍帶翻殘杯，茶水濺濕了衣擺。

她不退反進半步：“父親怒什么？怒我說中了痛處？還是怒您多年經(jīng)營的遮羞布，終于被人撕開一角？”

“你——”云錚氣得指尖發(fā)抖，“你一個女子，懂什么朝政軍務(wù)！成日搬弄是非，挑撥離間，你不就是想逼死我們，好奪回家產(chǎn)嗎？”

“家產(chǎn)？”她輕笑一聲，“我若要財，何必等到現(xiàn)在？三年前被逐出府門時，便可攜母遺物遠走高飛。可我沒有。我回來了，不是為了爭產(chǎn)，而是為了討一個公道——給那些戰(zhàn)死北境、尸骨未歸的將士，也給這個被你們親手敗壞的家。”

柳氏突然尖聲插話：“公道？你還有臉提公道！你回來才幾天，就勾結(jié)外人告發(fā)親父，害得你爹在朝堂顏面盡失！你還有沒有良心？！”

“良心？”云傾凰轉(zhuǎn)向母親，眼神銳利如刀，“母親掌家多年，撫恤銀兩層層克扣，安神湯里摻毒藥粉，床下暗格藏冒功憑證——這些事，您做得可有良心？蘇小姐能一字不差背出北境布防圖，是誰讓她隨意進出書房？是誰默許她以軍報換婚約？若您覺得揭發(fā)這些是傷風(fēng)敗俗，那我倒要問一句——究竟是誰，把這家宅變成了藏污納垢之所？”

柳氏臉色驟然發(fā)白，身子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

云錚雙目赤紅，咬牙切齒：“好啊……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女兒！你以為憑這幾句話，就能洗清自己？我告訴你，這個家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就算你揭了天，我也能把你壓回去！”

“那就請父親壓吧。”她淡淡開口，“只要您能在三司會審前，補上那三萬兩白銀的虧空，堵住御史臺的嘴，平息民間的怨聲，再把西山地下的牌位遷回忠烈祠——若您能做到其中任何一件，女兒立刻閉嘴，任您處置。”

云錚僵在原地。

他知道，女兒戳中了最致命的一環(huán)。

那筆虧空，根本填不上。

而西山地下的秘密，一旦曝光，不只是仕途盡毀，更是抄家滅族之禍。

云錚嘴唇翕動，終究沒能再說出半個字。

云傾凰收回視線，語氣轉(zhuǎn)冷：“女兒不愿與父母對立。但若你們執(zhí)意顛倒黑白，將罪責(zé)推于歸來者身上，那我不介意讓所有人看清——這座威國公府的梁柱，究竟是誰蛀空的。”

說完，她微微屈膝，行了個禮，動作標準得近乎諷刺。

然后轉(zhuǎn)身，緩步朝門外走去。

云錚猛地抬頭：“你去哪兒？”

她腳步未停：“去履行母親交代的差事——侍奉湯藥。”

“慢著！”柳氏忽然出聲，聲音已帶慌亂，“你不能就這么走！柔箏需要靜養(yǎng)，你若去了，萬一再起爭端……”

“母親多慮了。”云傾凰停下，側(cè)身回望，“我只是奉命照看病人，又不會對她動手。倒是您，若真擔(dān)心養(yǎng)女安危，不如先查查她每日喝的‘安神湯’里，有沒有不該有的東西。”

柳氏瞳孔一縮。

云傾凰不再多言，徑直穿過垂花門，步入回廊。

風(fēng)穿檐角，吹動她袖口殘破的繡邊。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之上。

身后，中堂內(nèi)再無聲響。

云錚站在原地，手握扶椅，指節(jié)泛白。柳氏癱坐椅中，帕子揉成一團，眼神陰鷙地盯著那抹遠去的背影。

他們都知道，這一局，輸了。

不是輸在證據(jù)，不是輸在權(quán)勢，而是輸在女兒說出真相時那份不容置疑的冷靜。

她不再是那個任人踐踏的棄女。

她是帶著刀回來的。

而這一刀，尚未見血。

云傾凰行至西院與主院之間的回廊下，腳步微頓。

她抬頭望了眼天色。

烏云壓頂，風(fēng)雨欲來。

袖中手指輕輕摩挲著銅符邊緣，觸感粗糙而真實。

她知道，真正的風(fēng)暴，還在后面。

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踏碎青磚上的落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