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任映真的聲音仍然清晰穩(wěn)定，仿佛完全感受不到從槍身傳來的，因另一個人劇烈心跳而產(chǎn)生的微弱搏動：“人這一生中，能夠親手結(jié)束另一個生命的機會是有限的。”

他對殺人的看法跟我不一樣，但絕不可能是什么正常人。托馬斯深刻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到底還是把殺的對象當(dāng)成人，但聽這個黑發(fā)亞裔的語氣，對方把人命當(dāng)成了一種稀缺的資源。

“我不想殺人。”任映真陳述個人偏好般平靜：“尤其不想把這種寶貴的機會浪費在你身上。”

托馬斯顫抖起來，他已經(jīng)分不清到底是憤怒、羞辱感還是恐懼導(dǎo)致的了。

任映真收回目光，仿佛他已經(jīng)失去了被自己注視的資格，仍然握著槍，一步一步向后退。無聲的、冰冷的，重若千鈞的殺意依然如同實質(zhì)的鎖鏈，牢牢禁錮著托馬斯僵在原地的身軀。

他總有一種那冰冷槍口已經(jīng)刺入內(nèi)臟的感覺，只能看著對方一步步跟自己拉開安全距離。

在即便托馬斯立刻持刀暴起也不能對他造成致命威脅后，任映真沒有絲毫留戀地轉(zhuǎn)過身，消失在走廊的陰影里。

走廊里只剩下托馬斯一個人，他僵硬地站在原地，過了好幾秒，才如被抽干所有力氣般雙腿一軟，跪倒在厚重地毯上。他伸手覆上自己剛被槍口抵住的位置，那里仿佛還殘留著冰冷的金屬觸感和深入骨髓的死亡威脅。

他得找個機會弄死那個穿裙子的才行，沒事，手里有槍的人他不是沒殺過，只是殺起來不會那么方便而已。他已經(jīng)能想象到，如果他能找到一個機會，撕碎對方的時候?qū)窃鯓拥目旄小?/p>

燈光晃了一下。

托馬斯有些迷惘地抬起頭，看見慘白的光暈仿佛融化的蠟油，它們流淌、拉伸，旋轉(zhuǎn)，投下無數(shù)道瘋狂舞動的陰影。這些黑暗呈現(xiàn)出一種腔腸生物觸手般的形態(tài)，邊緣模糊不清，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黏稠質(zhì)感。

空氣溫度驟然下降，寒意直刺骨骼深處，那股混合著腐朽氣息的甜香突然出現(xiàn)，又變得極為濃烈。

托馬斯猛地打了個寒戰(zhàn)。

他試圖看清發(fā)生了什么，但感覺視網(wǎng)膜上仿佛蒙住了一層油膩且不斷蠕動的薄膜，視野里的一切都在瘋狂變形。

在間隙中，他勉強識別出幾個單詞：

“TRUTH OR DARE?”

（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他抱住頭，他不想選，他只想逃離這地獄般的景象。

但那流淌的血字擁有自己的意志，無視他的抗拒，重新匯聚、變形，組合成一個嶄新的問題：

“WHO WAS THE FIRST?”

（誰是第一個？）

扭曲光影如同沸騰油鍋。無數(shù)模糊、扭曲，被強酸腐蝕過的人臉輪廓飛快閃現(xiàn)，重疊，被消滅。每一張臉都在痛苦地尖叫。

劇烈的眩暈感讓托馬斯想要嘔吐，他試圖在記憶的深淵里打撈那個“第一個”……是誰？在陰暗小巷里的流鶯？在廉價旅館里的醉漢？還是……郊外廢棄工廠里的流浪漢？

時間太久遠(yuǎn)了，他殺過太多人，那些面孔早已模糊一團，那些人在他眼里只是滿足破壞欲的原材料罷了。

“我、我……”他發(fā)出砂紙摩擦般的聲音，徒勞地試圖在那些飛速閃過的痛苦面孔中辨認(rèn)出一個名字或特征，但大腦一片混亂：“不知道，我記不清……”

在他艱難擠出最后一個字的瞬間，光影停止了扭曲。

緊接著，它猛地收縮、凝聚，在托馬斯面前的那塊地毯上迅速勾勒出一個更加猙獰的單詞：

“DARE.”

（大冒險。）

單詞的邊緣似有燒焦的炭痕，散發(fā)著刺鼻的焦糊味道。

托馬斯的瞳孔因極度恐懼而縮成針尖。

陰影再次蠕動起來，無數(shù)條冰冷、帶著倒刺的黑色藤蔓從墻壁、天花板乃至地毯的縫隙里瘋狂地生長出來，發(fā)出一種骨骼摩擦般的聲響，纏繞而來。

【我被蠢笑了，為什么不敢賭一把？】

【A07槍里沒子彈啊！！！】

【但凡敢賭現(xiàn)在就是你反殺劇情了，我受不了了，對面是霉比滿地亂刨空有一把手槍沒能用的子彈，你是慫比，他就那么一點大你徒手都能給他捏死咯】

【唉！！！】

……

他像一具僵硬的尸體，躺在巨大圓床底部的黑暗里。他討厭這種灰塵，但陰影又令人感到安全。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臟在肋骨下瘋狂擂動的聲音，咚咚咚。

床底的空間異常狹窄，他的臉頰緊貼著冰冷粗糙的地板，他維持著這個姿勢，假裝自己是一只潛伏在沼澤深處的鱷魚，等待著獵物放松警惕的瞬間。

他死死攥著手中的東西：一支已經(jīng)預(yù)先裝填好透明藥液的金屬注射器。這是他精心準(zhǔn)備的研究工具。

那是一種強效的神經(jīng)麻痹劑和肌肉松弛劑混合液，足以讓一頭成年公牛在幾秒鐘內(nèi)癱軟如泥，意識清醒卻無法動彈，他需要一個**樣本。

時間緩緩流淌，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分鐘，也許一個世紀(jì)——

咔噠。

他回來了。

一股冷冽的氣息涌入房間，沖淡了床底那股令人作嘔的甜腥味道。緊接著是輕微的腳步聲，踩在地毯上像貓爪落地，幾乎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

他屏住呼吸，感覺到那個人在房間里移動，裙擺拂過地毯，那聲音在緊張狀態(tài)下被無限放大，仿佛正一下下搔刮著他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

行李箱被打開，衣柜也被打開，緊接著，一陣衣料摩擦的聲音傳來，輕柔順滑。

他的臉頰滾燙得如同燒紅的烙鐵，黑暗中，他仿佛能“看到”那幅畫面，深酒紅色的絲絨如同流淌的暗血滑落，露出底下的一切。他確信覬覦這盤中餐的人不止自己一個。

想到對方正在黑暗中無聲地褪去偽裝，一種灼熱的電流迅速竄遍他全身，他忙死死咬住下唇，緊攥著注射器，冰冷的金屬硌得他掌心發(fā)痛。

他腦海里不受控制地翻騰著扭曲的畫面：對方毫無防備，而他如幽靈般從床底鉆出，針尖精準(zhǔn)刺入蒼白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他能看見那雙漂亮眼睛因為驚愕而微微睜大，他的目標(biāo)會像被抽走骨頭一樣躺在他的案板上，成為他有史以來最完美的研究樣本——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還要再等等，只待對方陷入沉睡，就是他動手的時刻。

衣柜門被輕輕合上，腳步聲朝著圓床的方向走來。

他的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再等幾秒鐘！

腳步聲在床邊停下，應(yīng)當(dāng)是那些花瓣被毫不留情地拂落在地，然后是身體陷入柔軟床墊的輕微聲響。

接著是綿長、平穩(wěn)，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

……睡著了？

就是現(xiàn)在，最完美的時機！

他壓抑著幾乎要沖破喉嚨的興奮喘息，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從床底的黑暗向外蠕動。他弓起脊背，用肩膀和膝蓋撐起身體，避免發(fā)出任何聲響，灰塵和蛛網(wǎng)沾到了他的頭發(fā)和衣服上，但他毫不在意。

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床沿，當(dāng)他的頭顱如同破土而出的毒蛇，謹(jǐn)慎地從床沿的陰影中探出——

一張玉白得近乎透明的臉懸停在他的視野正上方，正冷冷地俯視著他。

無形的寒意瞬間將他釘在原地。

馬修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扔在聚光燈下，注射器都突然變成了燒紅的烙鐵。但在這恐懼和羞恥的夾擊中，殺意更盛。

他揚起手刺去，任映真?zhèn)攘讼骂^，以一個堪稱悠閑的弧度避開了他的針尖，只差半寸。

那帶著同歸于盡意味的攻擊落空，巨大的慣性讓馬修整個上半身猛地向前撲去。

坐在床邊的人抬起裙擺，不偏不倚地踩中了他握著注射器的那只手腕。

劇痛下，他才注意到對方根本沒換衣服，剛才的聲響八成也是故意弄出來迷惑他的。酒紅裙擺下藏著一雙黑色的平底短靴，它們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但鞋跟和鞋尖卻包著一層邊緣鋒利的金屬。

他發(fā)出了一聲慘叫。

但任映真只是歪了下頭，仿佛剛剛踩中的不是活人的手腕而是、反正是別的什么無關(guān)緊要的物品，緩慢地開始碾動。

鞋底金屬邊緣和人類皮膚摩擦的聲音清晰刺耳，他腕骨嘎吱作響。

他的慘叫聲拔高，劇痛讓他手指痙攣，再也握不住東西，注射器從他手中掉在地毯上。

任映真微微俯身，于是另一只靴子也踩上他肩膀，鞋尖不輕不重地踢了踢他頸側(cè)，仿佛將他當(dāng)成一個臨時的腳凳，垂眸盯著他微笑：“說說看，你也想怎么殺了我？”

巨大的壓力讓馬修胸腔劇痛，他被迫仰起頭對上對方的眼睛。

“針，針劑……”他聲音嘶啞道：“呃、強效麻痹劑，趁你睡著的時候扎頸動脈或者大腿血管，快速推藥……放血獻(xiàn)祭，我想記錄你的反應(yīng)……”

他控制不住那種病態(tài)的興奮：“你會瞬間癱軟，意識清醒，但全身一塊肌肉都動不了。然后、我可以慢慢看你……”

“……”任映真似乎在思考，還覺得他無聊：“就只是這樣嗎？”

馬修以為他在質(zhì)疑自己計劃的可行性，或嘲笑他的天真。但接下來小說家說的內(nèi)容倏然劈開他混亂的意識。

“你的方法還有優(yōu)化的空間。”任映真語帶挑剔：“不過、核心想法尚可。我勉強滿意。”

馬修猛地瞪大眼睛。他說滿意？！

巨大的錯愕壓過了劇痛和恐懼。

但任映真的聲音再次響起：“可惜，名額有限。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本杰明先生了。”

“答應(yīng)……？答應(yīng)什么？”

任映真沒有回答，只是稍微傾身，離馬修更近了一點。

他渙散的眼神瞬間聚焦，猛地頓悟了對方的暗示。

資源是有限的，完美的獻(xiàn)祭對象只有一個。

本杰明·羅西是競爭者，占據(jù)了優(yōu)先權(quán)，獲得了許可。

即使我的方案更令任滿意……但是承諾在先。

“如果我殺了他呢？換我行不行？”馬修問：“你會允許我……”

痛感讓他的聲音無比嘶啞，但他眼中開始燃燒一種近乎癲狂的，被支配的光芒：“如果我清除掉這個障礙，你會允許我完成我的研究嗎？”

“你會允許我殺了你嗎？用我的方式？”

任映真還是沒回答，那雙眼睛里好像不會產(chǎn)生情緒，只會留下一片純粹冰冷的黑暗。但現(xiàn)在在馬修被競爭邏輯支配的感知里，他認(rèn)為這是默認(rèn)。

他在痛苦和渴望的煎熬之下，用沒有被踩住的那只手去觸碰對方踩在自己咽喉附近的靴尖，仿佛祈求一個契約的蓋章。

“停。”任映真說：“你還沒有獲得我的認(rèn)可，不能弄臟我的鞋。”

馬修抬起手的僵在半空，慢慢落回地毯上：“……我知道了。”

幾秒鐘后，他承諾道：“我會殺了他！等我殺了他，我就會獲得你的認(rèn)可，到時候……你必須是我的！”

任映真沒有對他的宣言給出任何反應(yīng)，大概是把他當(dāng)成了背景噪音，但又收回了腳。接著，他做了一個讓馬修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伸出手捏住掉落在一旁的金屬注射器尾端，舉到眼前端詳了一會，隨即才俯視馬修：“這個，我收走了。”那支注射器在他指間被轉(zhuǎn)動，舞成一朵鋒銳的銀色之花。

他微微頓了下，故意拖長尾音、微笑道：“還是說難道你想把給我用的東西用在別人身上嗎？”

【……不是，這哥們不是打情感本賽道的嗎】

【這年頭感情騙子已經(jīng)恐怖如斯了嗎，快給男大釣成翹嘴了】

【馬修頻道來的，家人們我追的這個選手之前真的不是戀愛腦啊，明明戀愛腦的應(yīng)該是對面的啊！！】

【PUA了啊？！救命啊他都沒說“行”好嗎我在哪里我不是追邪典獻(xiàn)祭頻道嗎咋回事】

【三句話讓瘋批為我殺人并白嫖一支注射器，任映真開個班吧】

【不行，他這套釣術(shù)有點太吃建模了】

馬修現(xiàn)在確實感覺他像是一條被魚餌勾住、再也無法掙脫的魚。剛才的屈辱感已經(jīng)被一種激動興奮所覆蓋：是的！那藥劑是“給他用的”！專屬的、只能用在他身上！

“不、”他這時已經(jīng)有種近乎虔誠的狂熱，“不會用在別人身上，它是你的……只給你用……”他喘息了一會：“它屬于你了。”

任映真不再看馬修，而是開始觀察手中那支注射器：“離開我的房間。”

馬修渾身一震，但沒有猶豫，他有點艱難地爬起身，離開了房間。

打發(fā)走了馬修，任映真打開行李箱換衣服。至少不會再有活人來打擾他了，他把床上剩下的花瓣也都抖下去，清理出一片還算整潔的睡眠區(qū)域，躺下的時候順手拉上了床帳。

它把他隔絕在一片昏暗的狹小空間里。

過了很久，房間中都只有窗外狂暴的風(fēng)雨聲。

黏稠而冰冷的意志無聲無息地蔓延開來，風(fēng)雨聲被一種低沉且古老的吟哦所覆蓋。床帳的陰影活了過來，觸須形狀的黑暗從縫隙里探出。

祂們“看”到了這個房間，這個莊園，以及漫長歲月被獻(xiàn)祭于此的無數(shù)“新娘”。或驚恐、或麻木，或絕望的靈魂最終都化作塵埃，融入了這片土地。那時候的人們相信，消耗品總是死的好，死了的才聽話。

祂們第一次得到這樣鮮活漂亮的娃娃，忍不住想要拆封。

他和祂們不一樣。

這是第一個祂們可以喚醒的玩具。

觸須的尖端緩緩探向絲質(zhì)被面，帶著一種非人的好奇爬上蒼白的皮膚。祂感受到皮膚下細(xì)微的血管搏動，然后、祂“感知”到了一個微小堅硬，帶著金屬冰冷觸感的物體。

祂們的新娘戴著一枚象征獨身主義的尾戒。

一種不協(xié)調(diào)感如同細(xì)小的冰刺扎到了古老而沉寂的意志。

觸須的動作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然后緩緩繞上沉睡的人的手腕，祂繞過了那枚戒指，觸須環(huán)過他左手無名指的指根。

當(dāng)?shù)k緩緩收回去時，人類的指根留下了一圈新被烙下的暗紅印記，與尾指上的金屬戒指在黑暗中無聲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