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看著昔日的兄弟，看著他身上那身筆挺的警服，忽然笑了。

那笑聲，起初很低，像是胸腔里壓抑不住的漏氣聲，但很快，就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凄厲，最后化作一陣癲狂的笑，

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笑。

“過去了？”他重復著這兩個字，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靜到令人心悸的語調。

“對，都過去了。你在外面升官發財，做你的督察，風風光光。”

他的目光穿過雨幕，像兩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進邦哥的心里。“可我們呢？啊天呢？”

“啊天”這兩個字被他念得極輕，卻又重如千鈞，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阿天，是當年和他們一起入獄的另一個兄弟，早已慘死獄中。

阿文的眼神里，沒有了滔天的恨意，沒有了復仇的瘋狂，只剩下一種無邊無際的疲憊與悲涼。

仿佛在問一個困擾了他整整八年，卻永遠得不到答案的問題。

他緩緩地，用盡全身的力氣，舉起了自己手中那把同樣老舊的左輪手槍。槍口，對準了曾經最好的兄弟。

影廳里，無數觀眾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些膽小的女觀眾甚至下意識地捂住了眼睛。

邦哥的瞳孔猛地收縮，臉上血色盡褪。然而，阿文的臉上，卻露出了一絲詭異的、如釋重負的笑容。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扣動了扳機。

“咔噠——”一聲清脆的、空倉撞針的聲響，在寂靜的雨夜里，清晰地傳遍了整個碼頭。

也清晰地傳到了影廳內每一個人的耳朵里。槍里，沒有子彈。

這聲“咔噠”，不是挑釁，不是威脅，而是他對自己這荒唐、悲慘一生的......最終回答。

下一秒。“砰！砰！砰！砰！砰——！”空槍的脆響，瞬間被倉庫外無數狙擊步槍同時開火的巨大轟鳴聲徹底淹沒。

密集的彈雨，如同死神的鐮刀，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盡數傾瀉在阿文的身上。

他的身體在恐怖的動能沖擊下，被打得像一個破敗的麻袋，在半空中劇烈地抽搐、搖晃。

血霧一團接著一團地在他身上爆開，與漫天雨水混在一起，凄美而殘忍。

徐克明導演沒有使用任何慢鏡頭去渲染煽情，恰恰是這種極致的寫實，帶來了最極致的震撼。

阿文的身體被子彈的洪流推著向后倒去，在他生命徹底終結前的最后一刻，鏡頭給了一個他臉部的特寫。

他最后望向邦哥的那個眼神，讓影廳內所有人都感到一陣靈魂深處的戰栗。

那眼神里，沒有恨，沒有怨，甚至沒有了痛苦。只有一種......從長達八年的噩夢中，終于醒來的......解脫。

仿佛在說：兄弟，我把命還給你們了。從此，兩不相欠。

轟然倒地。

銀幕，陷入了長達三秒的黑暗。

當畫面再次亮起，悲壯蒼涼的配樂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至。

故事仍在繼續，邦哥在雨中崩潰痛哭，后續的劇情還在發展......但對于影廳里的某些觀眾而言，這部電影，在阿文倒下的那一刻，就已經結束了。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靜。

緊接著，黑暗中響起了一聲壓抑不住的、極低的抽泣聲。

這聲音仿佛一個信號，瞬間點燃了全場觀眾積蓄已久的情緒。

一片又一片的啜泣聲，如同燎原的星火，迅速在影廳的各個角落蔓延開來。

許多女性觀眾再也忍不住，拿出紙巾，捂著嘴巴，淚如雨下。

就連許多自詡硬漢的男性觀眾，此刻也是眼眶通紅，努力不讓自己的情緒失控。

后排的影評人區域，一位戴著金邊眼鏡、向來以毒舌著稱的影評人，此刻正用力地揉著自己的眼睛，他身邊的同行能清晰地聽到他帶著濃重鼻音的喃喃自語：

“瘋了......這他媽是演戲嗎？他把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悍匪，演成了所有人心中的意難平...

這不是演，這是獻祭......他把自己的靈魂，獻祭給了這個角色！”

休息室內，死一般的寂靜維持了足足好幾秒。

“嗚......”王胖子第一個憋不住，嗚咽出聲，像個孩子一樣用袖子胡亂擦著臉上的淚水和鼻涕，“言哥......你演得......太他媽好了......嗝......”

秦箏深吸一口氣，悄然別過臉，快速用手指拭過眼角，再轉回來時，已恢復了大半的冷靜，只是微紅的眼眶泄露了情緒。

她看向陳言，發現他依舊保持著之前的坐姿，神情甚至比剛才更加平靜，仿佛剛剛那段榨干靈魂的表演真的與他無關。

只有離得最近的秦箏，或許能捕捉到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極其短暫的虛無和抽離。那種“獻祭”之后的空茫。

“我出去透口氣。”陳言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低啞，他站起身，沒看屏幕上司空見慣的、邦哥在雨中崩潰的后續，徑直走向休息室的門口。

秦箏理解地點點頭，輕聲道：“別走遠，等下還有媒體群訪。”

陳言“嗯”了一聲，拉開厚重的隔音門，走了出去。

......

后臺的走廊比影廳區域安靜許多，只有遠處傳來工作人員隱約的走動和對講機的聲音。

走廊燈光有些昏暗，靠在一旁的墻壁上，微微闔眼。

陳言從休息室出來后，在廁所一連抽了好幾支煙，才將腦海中那個大雨滂沱、鮮血淋漓的碼頭場景，以及“阿文”最后那解脫的眼神驅散出去。

“演得不錯。”

一個清冷的女聲在身邊響起。

陳言睜開眼，看到林舒雅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她臉上帶著慣有的冷靜，只是眼神里比平時多了一絲復雜的欣賞，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她顯然也在某個位置看了電影。

“謝謝。”陳言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淡，帶著未完全出戲的疲憊，“第一次看成品，感覺有點奇怪。”

“看來‘教授’和‘小丑’的麻煩，并沒完全影響到你的狀態。”林舒雅語氣平淡，聽不出是稱贊還是陳述。

“工作是工作。”陳言簡短地回答，不太想深入這個話題。他此刻更需要的是安靜，而不是討論那兩個陰魂不散的瘋子。

就在這時，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他以為是王胖子或者團隊其他人發來的消息，或許又是粉絲搞怪的P圖，想調節一下氣氛。

他拿出手機，屏幕的光在略顯昏暗的走廊里有些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