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殘陽如血,將那傾頹的劍宗山門和古墨垣孤絕的身影,在碎石荒草間拖曳出漫長而孤寂的暗影。懷中嬰孩的啼哭早已微弱下去,化作斷斷續(xù)續(xù)、幾乎被山風(fēng)吞沒的抽噎,小小的身體在他臂彎里不安地扭動,仿佛也本能地抗拒著這片天地間彌漫的、滲入骨髓的悲愴與刺骨寒意。古墨垣低頭凝視著冥天那張稚嫩、卻已隱隱勾勒出不凡輪廓的臉龐,眼中翻涌著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深沉的悲憫、刻骨的痛惜、山岳般的責(zé)任,還有一絲對命運驟然翻覆、天道不公的茫然。這孩子,是師兄冥鄴與師姐李芊塵以性命為代價護(hù)下的唯一血脈,是這尸骸與瓦礫之上掙扎求存的一點微弱星火,卻也是未來無盡腥風(fēng)血雨、千鈞重?fù)?dān)的核心所在。
侍劍童子葉虛默默立于一旁,瘦小的身軀在料峭刺骨的山風(fēng)中微微發(fā)抖,單薄的衣衫獵獵作響。他失神地望著曾經(jīng)劍氣沖霄、人聲鼎沸,如今卻只剩下斷壁殘垣、死氣沉沉的演武場。昔日同門切磋時震天的呼喝聲、師尊玄玉真人威嚴(yán)而慈祥的諄諄教誨聲,似乎還在空寂幽深的山谷間隱隱回蕩,卻又被這嗚咽的風(fēng)輕易撕碎、吹散,最終只余下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死寂。幾柄銹蝕斑斑、半埋荒草枯葉中的斷劍,在昏慘的光線下折射出黯淡的微芒,無聲訴說著往昔的崢嶸歲月與眼下的滿目凄涼。
“師兄……”葉虛的聲音帶著少年人難以掩飾的哽咽,終于打破了這令人幾欲瘋狂的沉默,“我們……我們以后……該怎么辦?”他惶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古墨垣懷中那個懵懂沉睡的嬰孩,眼神里充滿了對這個驟然背負(fù)起沉重宿命、尚在襁褓的小小生命的憂慮與無措。劍宗已傾,大廈已覆,昔日榮光盡成泡影,強敵如豺狼環(huán)伺四周。他們兩人,一個不過舞象之年,一個尚在舞勺之年,孱弱如風(fēng)中殘燭,又如何能護(hù)得這遺孤周全?又如何能在這虎狼之世守住師門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根基?
古墨垣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更緊地將懷中那微弱的暖源攬入懷中,用自己的身軀遮擋著愈發(fā)凜冽的寒風(fēng)。他的目光沉凝如鐵,越過荒蕪破敗、雜草叢生的庭院,投向遠(yuǎn)方暮色四合、云海翻騰如墨的天際線。那里,是曾經(jīng)爆發(fā)過驚天動地、幾乎撕裂蒼穹的天魔古戰(zhàn)場方向;是師尊玄玉真人以血肉之軀、畢生修為化身山碑,永鎮(zhèn)那恐怖封印之地;也是冥鄴師兄被魔氣侵蝕、最終被永恒囚禁,而李芊塵師姐為護(hù)子嗣香消玉殞的傷心絕地。良久,他年輕的臉上緩緩浮起一種近乎磐石般的沉毅與決絕,那是一種在血火中淬煉、在生死邊緣掙扎后沉淀下來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守下去。”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卻異常堅定,每一個字都像用盡全身力氣,刻在冰冷的山石上,擲地有聲,“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只要這心臟還在跳動,劍宗——就不能亡。”他低下頭,因常年握劍而布滿厚繭、粗糙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輕柔,小心翼翼地拂過冥天稚嫩的臉頰,仿佛在觸碰一個以生命為誓、重逾萬鈞的承諾,“這孩子……他就是希望,是劍宗不滅的火種。葉虛,”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身邊的少年,“從今往后,你我二人,便是他的倚仗,他的屏障。縱使前路千難萬險,荊棘密布;縱使這浩蕩世間,再無我?guī)熗饺肆㈠F之地;縱使天崩地裂,鬼哭神嚎——這劍宗遺址,就是我們最后的堡壘,至死方休。”
山風(fēng)嗚咽著,如同無數(shù)亡魂的悲泣,更猛烈地卷過空蕩破敗的殿宇,吹動那些殘破不堪的窗欞,發(fā)出陣陣刺耳欲絕的吱呀聲響。昏黃的夕陽終于徹底沉入遠(yuǎn)山的懷抱,只余下最后一抹慘淡的、帶著不祥血色的余暉,將師兄弟二人和那襁褓中不諳世事、只知本能尋求溫暖的嬰孩,連同這片滿目瘡痍、浸透了鮮血與淚水的劍宗遺跡,一同無情地籠罩在無邊無際、深不見底的沉沉暮色里。廢墟之上,唯有那盞由葉虛剛剛點燃的、豆粒般大小的油燈火苗,在漸起的寒夜中頑強地?fù)u曳著,微弱的光芒仿佛隨時會被黑暗掐滅,卻固執(zhí)地不肯熄滅,倔強地對抗著周遭洶涌而至、意圖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淵,微弱地昭示著生命與傳承那不屈的、近乎悲壯的微光。
夜色如濃稠的墨汁般迅速暈染開來,貪婪地吞噬了天邊最后一縷慘淡的余暉。山風(fēng)陡然轉(zhuǎn)烈,如同兇獸的咆哮,呼嘯著穿過千瘡百孔的門窗縫隙,卷起地上的浮塵、枯葉與不知名的碎屑,在空曠的殿堂內(nèi)打著旋,發(fā)出持續(xù)不斷、嗚嗚咽咽的悲鳴,仿佛無數(shù)劍宗亡魂在這片浸透血淚的廢墟間游蕩哭訴,控訴著天道的不公。那盞搖曳的油燈,微弱的火苗被強勁的穿堂風(fēng)吹得急劇晃動、扭曲變形,在殘垣斷壁和斑駁的墻面上投下古墨垣、葉虛以及襁褓中冥天巨大而搖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影子,明滅閃爍,仿佛隨時會被這無邊的、帶著血腥味的黑暗徹底吞噬、湮滅。
古墨垣單薄的身軀在這驟然加劇的寒風(fēng)中顯得更加瘦削伶仃,仿佛隨時會被吹倒。懷中的冥天似乎感受到了這刺骨的涼意和空氣中彌漫的沉重死寂,不安地蠕動了一下,發(fā)出一聲細(xì)微如貓兒般的嚶嚀。古墨垣常年握劍、指節(jié)粗大的手,下意識地、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溫柔,輕輕拍撫著厚厚的襁褓,笨拙的動作里透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小心翼翼的責(zé)任感。他的目光越過那盞在風(fēng)中苦苦掙扎的燈火,投向殿外那片被濃稠夜色徹底吞噬的、曾經(jīng)劍氣縱橫、龍吟虎嘯的廣闊庭院。慘白的月光艱難地穿透厚重低垂的鉛灰色云層,吝嗇地灑下幾縷微弱的光線,冰冷地映照在幾塊被遺棄在角落、布滿蛛網(wǎng)般裂痕的巨大練功石上。石階的縫隙間,已有幾株不知名的、頑強的野草悄然滋生,在徹骨的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更添幾分荒蕪與凄涼。
葉虛默默走到一扇半朽的窗欞邊,伸出凍得有些發(fā)青的手,試圖將那扇早已變形、關(guān)不嚴(yán)實的破窗推得更緊密些,腐朽的木頭在他用力下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吱呀聲,在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驚得他指尖一顫。他瘦小的背影在昏黃油燈的光暈下微微顫抖,單薄的肩胛骨清晰可見,推窗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少年心中的驚濤駭浪遠(yuǎn)未平息,反而在這死寂的寒夜里愈發(fā)洶涌。那演武場上散落的斷劍殘垣、師尊玄玉真人以身化碑永鎮(zhèn)邪魔的悲壯傳說、冥鄴師伯被魔氣侵蝕最終墮入深淵的慘烈景象、芊塵師姑為護(hù)幼子血染青衫香消玉殞的最后一幕……一幕幕慘烈如地獄的畫面,如同滾燙的烙鐵,深深烙印在他尚且稚嫩的心頭。這突如其來的滅頂之災(zāi),將這尚顯單薄、未經(jīng)世事的肩膀壓得幾乎碎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窒息感。他忍不住再次回望古墨垣懷中那懵懂無知、只知沉沉睡去的小小生命,那被師兄賦予的“希望”二字,此刻在他心頭更像是一座無形卻重逾萬鈞的大山,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幾乎讓他喘不過氣。前路茫茫,強敵環(huán)伺如虎狼窺視,僅憑他們這兩個半大的少年,如何在這人心險惡、步步殺機的世間,為這脆弱如紙的遺孤?lián)纹鹨黄苷陲L(fēng)擋雨的天地?又如何能讓這僅剩斷壁殘垣、風(fēng)雨飄搖的劍宗之名,不至于徹底湮滅在歷史的塵埃與世人的遺忘之中?
古墨垣似乎感受到了身旁少年那無聲彌漫的恐懼與深不見底的迷茫。他沒有再說話,只是沉默地將懷中的冥天抱得更穩(wěn)、更緊了些,用自己尚存溫?zé)岬男靥膨?qū)散著孩子身上透出的陣陣寒意。他那張尚帶幾分青澀的臉龐在搖曳的昏黃燈光下,棱角卻如同被刀斧鑿刻過的巖石,那磐石般的沉毅與決絕并未因環(huán)境的惡劣而有絲毫動搖,反而在這深沉的、絕望的暮色中愈發(fā)顯得堅硬如鐵,不可撼動。
守護(hù)的誓言已出口,便如同以血刻入骨髓,再無回頭之路。縱使這盞孤燈下一刻便會在風(fēng)中熄滅,縱使這殘破的山門在下一陣狂風(fēng)中轟然倒塌,縱使前路是刀山火海,是萬劫不復(fù)的深淵,他也要用自己這副尚未長成的殘軀,為這劍宗最后的、微弱的星火,為師兄師姐用生命換來的唯一骨血,燃盡最后一分光,最后一分熱,直至灰飛煙滅。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透殘破屋頂巨大的豁口,投向那無邊無際、星光黯淡、仿佛一只巨大黑色棺槨的夜空深處,眼神深邃而復(fù)雜,仿佛在與冥冥中注視著的玄玉師尊,與那對以生命書寫了最悲壯結(jié)局的愛侶——冥鄴與李芊塵,進(jìn)行著無聲而沉重的交流,烙印下不容背棄的血誓。
油燈那豆粒般大小的火苗在肆虐的寒風(fēng)中劇烈地掙扎著、跳躍著,頑強地維持著那一點微弱的光芒,將三人相依為命、緊緊靠攏的身影,連同這片浸透了血淚與毀滅氣息的劍宗遺跡,一同鎖在這方寸之間、隨時可能被黑暗吞噬的微光之中。殿外,夜色已濃稠如化不開的墨汁,萬籟俱寂,死氣沉沉,唯有那永不停歇的山風(fēng),如同天地間永恒的悲歌,嗚咽著卷過空曠死寂的山谷,將無盡的悲涼與未知的兇險,深深地、深深地埋入天馳山那沉默而傷痕累累的胸膛。廢墟之上,那一點如豆的燈火,是這片死域中唯一的錨點,唯一的活物,微弱得可憐,卻以一種近乎悲壯的固執(zhí),頑強地對抗著四面八方?jīng)坝慷痢⒁鈭D吞噬一切的冰冷黑暗,昭示著生命與傳承那沉重、艱難、卻絕不肯屈服熄滅的微光,在無邊無際、深不見底的沉沉暮色里,如風(fēng)中殘燭,艱難地、執(zhí)著地延續(x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