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黃土高原的溝壑間顛簸了將近兩個時辰,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只剩車頭兩道昏黃的光柱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搖晃,像兩柄吃力劈開黑暗的鈍刀。
司機是個悶葫蘆,除了偶爾和副駕上的泥鰍用極快的陜北方言低聲交換兩句,全程幾乎不吭聲。
他嘴角總是叼著根煙,煙霧繚繞,熏得他那張黑瘦的臉更加模糊不清。
車廂里擠得慌,彌漫著一股汗味、土腥味、汽油味還有死面餅發酵般的酸味。
斌子靠著車窗打盹,腦袋隨著顛簸一下下磕在玻璃上,發出輕微的咚咚聲。
老柴依舊閉著眼,像是睡著了,但每次車子劇烈晃動,他搭在膝蓋上的手都會瞬間繃緊,青筋畢露。
老范臉色蒼白,捂著胸口,看樣子暈車暈得厲害,厚眼鏡片后的眼神都有些渙散。
三娘靠在我身邊,閉目養神。
她的頭偶爾會因為顛簸滑到我肩上,發絲蹭著我的脖頸,有點癢,帶著一絲淡淡的、不同于車里其他味道的皂角清香。
我一動不敢動,身體僵硬,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既盼著這路一直開下去,又對即將到來的未知充滿恐懼。
黃爺坐在最前面,和泥鰍、司機擠在一起。
他很少回頭,只是偶爾會抬起手,用手指敲敲車窗框,司機便會意地調整方向或者減速,仿佛他們之間有種無聲的默契。
窗外的世界徹底沉入墨一樣的黑暗,只有車燈偶爾掠過路旁孤零零的、黑黢黢的土坯房,或是幾棵被風扭曲了形狀的老樹,像鬼影般一閃而過。
風更大了起來,卷著沙土,嗚嗚地拍打著車窗。
我不知道這是哪兒,離北京有多遠,只覺得像是被扔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荒涼冰冷的異世界。
終于,面包車發出一聲疲憊的嘶鳴,速度慢了下來,最后徹底停住,引擎卻還沒熄火,像個喘著粗氣的肺癆病人一樣突突作響。
“到了。”
司機啞著嗓子吐出兩個字,掐滅了手里的煙頭。
泥鰍率先跳下車,四下張望了一圈,學了幾聲夜貓子叫。
黃爺推開車門,冷風立刻灌了進來,帶著一股強烈的、干冷的黃土氣息。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品品這地方的“味道”。
我們都跟著下了車,腳踩在實處,腿卻因為長時間蜷縮而有些發麻。
四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只能隱約看到遠處起伏的山巒輪廓,像一頭頭匍匐的巨獸。
“這啥鬼地方?”斌子搓著手,哈出一口白氣,低聲抱怨,“比他媽北大荒還荒涼。”
“少廢話。”黃爺低聲斥了一句,轉向泥鰍,“聯系上了嗎?”
泥鰍點點頭,也從懷里摸出個手電,對著遠處有節奏地晃了幾下。
沒過多久,遠處黑暗中同樣亮起一點微弱的、忽明忽暗的光點,回應了幾下。
“來了。”
泥鰍收起手電。
我們屏息等待。
風刮過耳畔,帶著哨音。
黑暗中,能聽到自己心臟咚咚跳動的聲音。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一陣極其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一個黑影從土坡后面閃了出來,個子不高,裹著一件光板老羊皮襖,頭上戴著頂破舊的狗皮帽子,帽檐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下巴,和一雙在黑暗中精光閃動的眼睛。
他警惕地掃視了我們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黃爺身上,抱了抱拳,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濃重的陜北口音:
“黃爺?”
“老皮?”黃爺回了個禮。
“是我。”那人點點頭,“路上還順利?”
“還算順當。”黃爺道,“鍋子怎么樣?”
“穩著哩,就是味兒有點沖,怕招狼。”老皮說話簡短有力,“這邊走,不是說話的地兒。”
他轉身帶路,腳步輕得像貓,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如履平地。
我們趕緊跟上。
司機則留在車里,熄了火,整個人像是融入了黑暗,一動不動。
跟著老皮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黑暗里走了大概一里地,繞過一個巨大的土坎,眼前出現一個低矮的、幾乎與土坡融為一體的窩棚。
窩棚用枯樹枝和黃土坯壘成,外面苫著破草席子,不走到近前根本發現不了。
窩棚里透出一點極其微弱的火光。
老皮掀開草簾子,側身讓我們進去。
窩棚很小,擠得慌。
中間地上挖了個小坑,坑里燃著幾根枯樹枝,火苗不大,勉強提供一點光和熱,煙卻很大,熏得人眼睛發酸流淚。
角落里鋪著些干草,算是地鋪。
空氣里混雜著煙味、羊膻味、土腥味和一種淡淡的、難以形容的陳舊氣味。
火堆旁還坐著一個人,同樣裹得嚴實,見我們進來,只是抬了抬眼皮,沒說話,手里拿著一把匕首,正在默默削一根木棍。
“都是自己人。”
老皮言簡意賅地介紹了一句,指了指那個沉默的漢子。
“啞巴,跟我搭手的。”
那位名叫啞巴的漢子頭也沒抬,只是將手里的匕首頓了頓。
我當是以為他是真啞巴,后來才知道他是不愛說話。
我們擠在窩棚里,幾乎轉不開身。
黃爺、老柴、老范湊到火堆邊,泥鰍斌子和我靠邊站著,三娘則站在門口附近,撩開一點草簾透氣。
“具體啥情況,再說說。”
黃爺搓了搓手,湊近火堆,火光在他臉上明滅不定。
老皮蹲下身,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層層打開。
里面不是明器,而是一小撮泥土。
這土顏色很深,近乎黑褐色,但在火光照耀下,能隱約看到里面閃爍著極其細微的金色反光點,像是摻了極細的金粉。
更奇特的是,這土似乎帶著一點粘性,而且散發著一股極其微弱的、類似朱砂又混合了某種礦物的辛辣氣味。
“金屑。丹砂泥。”
老皮用手指捻起一點,遞給黃爺,“探洞打到七丈二(約24米)深帶上來的,就這一點點。底下夯土瓷實得像鐵板,還摻了糯米漿,牙口(洛陽鏟)都快崩斷了。就這,還是啞巴耗了三天兩夜,避開最硬的主夯層,從側面斜著打進去才取到的樣。”
黃爺接過那點土,仔細看了看,又遞給老柴和老范。
老范掏出個放大鏡,就著火光仔細辨認,手指微微發抖。
“錯不了......這金屑......非王侯不敢用。這丹砂泥......墓主怕是癡迷長生之術的方士之流,或者身邊有極高明的方士......”老范喃喃道。
“墓道口呢?定位準確嗎?”黃爺問。
老皮搖搖頭,面色凝重:“邪乎就邪乎在這兒。依山為陵,按理說神道、封土、墓門朝向都有規制。可這地方,我們哥倆貓了小半年,把周邊幾個山包子都摸遍了,硬是沒找到明顯的封土堆和神道遺跡。像是......像是故意藏起來的。”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
“最后是靠‘聞’和‘聽’找到的點。”
“聞?聽?”
斌子忍不住插嘴。
老皮看了他一眼,眼神銳利:“嗯。那一片地氣不一樣,草木長得都比別處稀疏衰敗。夜里趴地上聽,能聽到極深的地下,好像有......有水聲,又不像,咕嚕咕嚕的,有時候又像有人嘆氣。”
我心里猛地一緊,又想起了第一次下坑時那聲詭異的嘆息。
“我們懷疑,墓道口根本不在平地,可能在山腰,甚至更刁鉆的地方,而且被用極巧妙的手法偽裝或者封死了。”
老皮繼續道,“打那個探洞,已經是冒了天大風險。最近這附近來了幾波生面孔,像是‘逛山客’(其他盜墓團伙),也聞著味兒了。再不動手,怕是要炸鍋。”
窩棚里一片寂靜,只剩下火堆里枯枝燃燒的噼啪聲,和外面嗚嗚的風聲。
情況比想象的更復雜,也更兇險。
一個找不到明確入口、深達二十多米、夯土堅硬如鐵、還可能被其他團伙盯上的疑似王侯大墓。
黃爺沉默了很久,手里的核桃慢慢轉動著,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山勢圖有嗎?”他這才開口。
老皮從羊皮襖內側掏出一張疊得皺巴巴的紙,攤開在地上。
是用鉛筆手繪的簡陋地圖,上面標注著周圍的山形地勢,還有幾個紅點和箭頭。
“這是我們推測可能入口的幾個點。”老皮指著圖,“但都不敢確定。媽的,修這墓的是個高人,把風水術和障眼法玩絕了。”
黃爺、老柴、老范都湊過去仔細看圖。
泥鰍也擠了過去。
斌子和我插不上手,只能干看著。
三娘也默默走過來,站在黃爺身后看著地圖,眉頭微蹙。
“明天天亮,實地踏勘。”
黃爺看了半晌,抬起頭,眼神在昏暗中亮得嚇人,“老皮,啞巴,辛苦二位帶路。所有可能點,都走一遍。泥鰍,家伙事準備好,可能要打幾個‘淺眼’(小探洞)確認。”
“明白!”泥鰍應道。
老皮和啞巴都點了點頭。
“今晚就在這歇腳。”黃爺安排道,“輪換著瞇會兒,警醒點。”
窩棚太小,根本躺不下。
我們只能靠著土坯墻或者互相靠著打盹。
地上冰涼刺骨,冷風不斷從草簾縫隙鉆進來。
老皮拿出幾個硬得能砸死人的雜面饃,又在火堆上架起個小鐵壺,燒了點開水。
我們就著熱水,啃著冷饃,算是晚飯。
啞巴一直沒說話,默默地拿出塊磨刀石,開始打磨他那把匕首,發出有節奏的沙沙聲。
火光映照下,他那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像一塊冰冷的巖石。
后半夜,輪到我和斌子望風。
我們倆縮在窩棚外的一個背風土坳里,裹緊衣服,還是凍得直流鼻涕。
四下里黑得純粹,只有頭頂幾點寒星,閃著微弱的光。
風像刀子一樣,刮得臉頰生疼。
遠處黑暗中,偶爾傳來幾聲不知名野物的嚎叫,悠長而凄厲,聽得人心里發毛。
“操他媽的,這鬼地方......”斌子低聲罵著,跺了跺凍麻的腳,“比丹江河那會兒還邪性......”
我沒接話,只是警惕地注視著周圍的黑暗,耳朵豎得老高,聽著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
手里緊緊攥著我的成雙成對錢,冰冷的觸感讓我保持清醒。
第一次離鄉背井,來到這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面對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兇險大墓,還有可能存在的其他覬覦者......那種恐懼和壓力,比前兩次下坑要強烈得多。
但奇怪的是,恐懼深處,又有一股難以抑制的興奮和貪欲,像火苗一樣竄動。
金屑......丹砂泥......王侯大墓......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漸漸由墨黑轉為灰蒙,遠處的山巒輪廓清晰了一些。
風也小了些,但更冷了,是那種沁入骨髓的干冷。
窩棚里有了動靜,黃爺他們都起來了。
新的一天開始,真正的考驗,才剛剛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