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處有手電光,往這邊晃,像是巡夜的,媽的,不知道咋摸到這荒郊野地來了!”泥鰍語速極快,眼睛警惕地掃視著黑暗的田野,“沒直接過來,可能還沒確定,但不能賭。東西呢?”
斌子從懷里摸出那面銅鏡和幾個銅錢:
“就這點破銅爛鐵,底下還有個夾層,剛撬開,還沒等摸,你就叫了。”
泥鰍接過看了一眼,揣進兜里:“夠屁!撤!快!”
我們四個貓著腰,借著苞米桿子的掩護,玩命地往自行車停的方向跑。
我兩腿發(fā)軟,好幾次差點摔倒,三娘死死拽著我的手拉著我跑。
風(fēng)呼呼地從耳邊刮過,吹得苞米葉子嘩啦啦響,聽起來就像后面有無數(shù)人在追趕。
一直跑到自行車跟前,騎上去猛蹬出去老遠(yuǎn),也沒看見后面有人追來,那顆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稍微落下一點點。
一路無話,死命蹬車。
回到四合院時,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
除了三娘之外,我們?nèi)齻€都是一身冷汗,滿身泥土,狼狽不堪。
黃爺居然還沒睡,就坐在正屋堂前的太師椅上,手里盤著核桃,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
“咋樣?”
黃爺聲音嘶啞地問。
泥鰍把情況簡單說了,掏出那點銅器放在桌上。
黃爺拿起那面銹跡斑斑的銅鏡看了看,又扔回桌上,冷哼一聲:
“屁麻坑,就出這點水頭?還差點炸鍋?”
斌子低著頭:“黃爺,底下真有個夾層,剛撬開,泥鰍就叫了,沒來得及......”
“夾層?”黃爺眼皮抬了抬,“啥樣?”
“黑乎乎的,味兒沖,好像有陶俑,看著品相不賴......”斌子描述著。
黃爺沉默了一下,手指敲著桌面:
“行了,人回來就行。這點東西,明天讓泥鰍去潘家園出了,換點糧食錢。以后眼睛放亮點,風(fēng)聲緊,別他媽陰溝里翻船。”
他揮揮手,讓我們滾去睡覺。
我回到那間冰冷的柴房,躺在硬板床上,卻一點睡意都沒有。
一閉眼就是那黑黢黢的洞口,那棺材里的白骨,還有那聲詭異的嘆息。
身上被繩子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這就是倒斗?
第一次下坑,就差點被雷子摁住,嚇丟了半條命,就摸回來幾塊破銅爛鐵?
這跟我預(yù)想的發(fā)財差距也太大了。
第二天,我蔫頭耷腦,練功都沒精神。
扎馬步時腿軟得直打晃,被黃爺用核桃狠狠敲了下后腦勺。
“慫了?”黃爺瞇著眼看我,“才見這點陣仗就尿褲子了?趁早滾回你老家種地去!”
我咬著牙,沒吭聲,心里憋著一股火和不甘心。
中午吃飯時,黃三娘破天荒地給我碗里夾了一筷子咸菜,瞥了我一眼:
“咋?昨晚嚇破膽了?”
我悶頭啃窩頭,不看她。
“哪個好手不是從嚇破膽過來的?”她聲音不高,帶著點嘲弄,又有點別的意味,“底下那點動靜,十有**是自己嚇自己。真遇上‘鬧兇’的,你還能全須全尾回來?”
聽到她的安慰,我點了點頭,又問她:“你咋來了?”
“我怕你們出事,所以一直跟在后面。”
說完這句話,她扭身走了,留下那筷子咸菜。
我盯著那咸菜,心里五味雜陳。
下午,泥鰍出去了,說是去潘家園出貨。
斌子被黃爺叫去收拾工具。
我沒事干,就在院里繼續(xù)練扎馬步,跟自己較勁。
豆豆那丫頭蹲在石榴樹下玩泥巴,時不時偷偷看我一眼。
過了好久,她小聲問我:“哥哥,地下......好玩嗎?”
我愣了一下,苦笑:“不好玩,嚇人。”
“哦。”她低下頭,繼續(xù)玩泥巴,“媽媽說,地下有吃小孩的妖怪。”
我心里一毛,沒接話。
晚上泥鰍回來了,臉色不太好看。
他把幾張毛票拍在桌上:
“媽的,破銅爛鐵,就賣了十幾塊錢。”
黃爺沒說什么,讓三娘把錢收了。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之前,練功、學(xué)規(guī)矩、啃窩頭。
但經(jīng)過那一晚,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斌子和泥鰍看我的眼神少了點之前的隨意,多了點認(rèn)同,好像我真算一起扛過事的人了。
黃爺偶爾也會多指點我兩句認(rèn)土辨器的訣竅。
我更拼命地學(xué),更拼命地練。
我知道這行危險,但我也知道,我想活下去,想掙到錢,就不能一直當(dāng)個棒槌。
那聲詭異的嘆息和差點被雷子抓的恐懼,反而成了催我往前走的鞭子。
又過了些天,晚上吃完飯,黃爺沒讓我立刻回柴房,把我叫到跟前。
“霍娃子,你來也有些時日了。規(guī)矩學(xué)了點,家伙也摸了,坑也下過一次了。雖然是個屁麻坑,也算見了腥氣。”
黃爺盤著核桃,慢悠悠地說,“咱這行,師徒名分不像別的行當(dāng)那么講究,但進了門,也得有個交代。你算是個‘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今天給你‘亮亮堂子’,讓你知道咱這脈的根腳。”
我趕緊挺直腰板聽著。
黃爺指了指堂屋正墻上掛著的一幅泛黃的畫像。
那畫像平時用塊布遮著,我從來沒留意過。
此刻布掀開了,上面畫著個穿著古代服飾的人,面目模糊,看著有些年頭了。
“咱這北派土夫子,不像摸金校尉有符有咒,也不像搬山道人有術(shù)有技,更不像卸嶺力士人多勢眾。咱靠的就是膽子大,家伙硬,手藝精。”
黃爺語氣里帶著點自傲,“祖師爺傳下來的規(guī)矩不多,就幾條鐵律:一,不對婦孺下手;二,不起暴尸斂財之念;三,留一線,不絕戶;四,也是最重要的,嘴巴嚴(yán),講義氣。犯了任何一條,三刀六洞,自個兒掂量。”
我聽得心驚肉跳,連連點頭。
“咱們這一支,傳到我這兒,人也散得差不多了。”
黃爺嘆了口氣,“現(xiàn)在不比以前了,雷子盯得緊,好坑也越來越少。以后,就得靠你們這些后生了。”
他看向我:“霍娃子,你膽子雖小,但還算靈性,肯吃苦。以后跟著好好干,虧待不了你。”
我心里有點熱乎,感覺像是終于被這個冰冷的圈子接納了一點。
從那以后,我的日子稍微好過了點。
吃飯偶爾能見到點油花,三娘塞給我饅頭冰糖的次數(shù)也多了點。
訓(xùn)練依舊辛苦,但我知道這是在保自己的命。
我開始跟著泥鰍學(xué)更深的認(rèn)土本事。
不同朝代、不同等級的墓,封土、夯土、墓土都不一樣。
漢墓多“白膏泥”和“青膏泥”,密封好;唐墓喜歡用“糯米石灰漿”,堅硬無比;宋墓土雜,但往往帶瓷片;明墓夯土層最厚實,難打洞......還有“血淤土”、“雪花砂”、“朱砂土”這些特殊土質(zhì),往往意味著底下有硬貨或者兇險。
斌子則教我怎么使力,怎么打洞又快又隱蔽,怎么別石門省力氣,怎么在狹小空間里轉(zhuǎn)身發(fā)力。
他力氣大,但粗中有細(xì),一些技巧都是拿命換來的經(jīng)驗。
我也漸漸熟悉了這個四合院里的每一個人。
黃爺?shù)拇竺也恢溃恢浪小包S鼠狼”,我們都叫他黃爺,是定盤星,話不多,但句句是命令,眼神毒辣,經(jīng)驗老道。
泥鰍是鬼機靈,對外聯(lián)絡(luò)銷路,打探消息,認(rèn)物定價都是一把好手,但有點滑頭。
斌子是猛張飛,下苦力的一把好手,講義氣,但脾氣暴,容易上頭。
黃三娘......我看不透她。
她好像對什么都漫不經(jīng)心,但又什么都懂。
有時風(fēng)情萬種,有時又冷得像塊冰。
唯一不變的,就是三娘始終很美,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人。
我不知道豆豆是不是她的親生閨女,如果是,不知道是哪個男人這么幸運。
她對我時好時壞,讓我心里老是七上八下。
豆豆還是那樣,怯生生的,但跟我熟了,偶爾會對我笑一下。
時間就這么晃晃悠悠又過了兩三個月,北京城入了秋,天氣涼了下來。
院里那棵石榴樹果子都紅透了,裂開了口。
這天,黃爺又把我們叫到屋里,臉色比上次還凝重。
“來大鍋了。”
他指著桌上又是一張手繪的地圖,這次畫得更精細(xì),標(biāo)注也更復(fù)雜。
“河北地界,一個老坑,讓雨水沖塌了一塊,露了相。去看過了,土色是戰(zhàn)國的,‘黃腸題湊’的規(guī)制,錯不了。”
黃腸題湊!
我心里一跳!
這可是王侯級別的大墓!
用的是柏木黃心堆疊成的墓室,規(guī)格極高!
“這次鍋子太硬,咱一家吃不下。”黃爺沉聲道,“得請幾個老伙計支鍋。”
“霍娃子。”他看向我:“這次,你不能再光看著了。得下苦力。怕不怕?”
我看著地圖上那個標(biāo)注的點,想起第一次下坑的驚恐,想起那聲嘆息,手心又開始冒汗。
但我也想起了斌子的小轎車,泥鰍的電視機,想起了黃爺說的“大鍋”,想起了我爹娘佝僂的背影。
我咽了口唾沫,聲音有點發(fā)顫,卻異常清晰:
“黃爺,您吩咐吧!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