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聲,驗尸房那本就單薄的門板被人從外一腳踹開!
刺骨的夜風猛地灌入,吹得油燈火焰瘋狂搖曳,幾乎熄滅,墻上投下無數扭曲跳動的鬼影。
一群穿著黃馬褂、腰佩利刃的大內侍衛魚貫而入,瞬間將狹小的驗尸房圍得水泄不通。他們面色冷硬,眼神如鷹隼,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凜冽的殺氣彌漫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錢仵作和那刑部官員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渾身抖得說不出話。王公公更是癱軟在地,篩糠似的。
侍衛分開一條道,一個面白微胖、穿著絳紫色纏枝蓮紋蟒袍的大太監緩步走了進來。他約莫五十上下年紀,面皮光潔得沒有一絲皺紋,眼神卻渾濁陰沉,像深不見底的古井。手里慢條斯理地捻著一串沉香木佛珠。
張新認得這身蟒袍——宮內太監極致的恩榮。來人是內務府總管大太監,皇帝心腹,劉瀛。
劉瀛的目光先在祥妃被剖開的尸身上停留了一瞬,渾濁的眼里沒有絲毫波動,仿佛看的只是一根木頭。隨即,他視線掃過跪地的眾人,最后落在唯一還站著的張新身上。
“雜家聽聞,”他的聲音尖細柔和,卻帶著一股子砭人肌骨的陰冷,“這兒有個能耐通天的女仵作,不但剖了祥妃娘娘的鳳體,還……查出些不得了的東西?”
他每說一個字,跪著的人就把頭埋得更低一分。
張新心臟狂跳,血液沖上頭頂又迅速冷卻。來得太快了!消息怎么可能走漏得如此之快?除非……從一開始,就有人盯著這里!她剛才的警告,像個拙劣的笑話。
她強迫自己穩住呼吸,微微躬身:“回總管話,小人只是盡仵作本分,詳加檢驗,以求不負圣恩,查明娘娘薨逝真相?!?/p>
“哦?”劉瀛拖長了調子,佛珠捻動慢了下來,“真相?你且說說,真相是何?”
屋內空氣凝固了。所有耳朵都豎了起來。
張新感到貼身處那枚銀針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皮肉生疼。交出去?當著這位明顯來者不善的大總管的面?那這唯一的物證,下一秒會去往何處,無人可知。
不交?她用什么搪塞?
電光石火間,她做出了決定。
她垂下眼,聲音刻意帶上了一絲惶恐與不確定:“回總管,小人……小人學識淺薄,雖詳加檢驗,發現娘娘確系……確系生前受勒所致,但……但體內并無中毒或其他異狀?;蛟S……或許真是疾病突發,又或是……自縊……”
她的話說得磕磕絆絆,甚至故意帶上了一點顫音,像個被嚇壞了、前言不搭后語的奴才。
跪在地上的錢仵作猛地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驚疑萬分。
劉瀛靜靜地看著她,那雙古井般的眼睛里看不出絲毫情緒,只有佛珠一顆顆擦過指節的細微聲響。
那沉默,比任何呵斥都令人窒息。
半晌,他才輕輕笑了一聲,笑聲尖細,讓人頭皮發麻:“是嗎?看來,是雜家聽到些以訛傳訛的閑話了?!?/p>
他踱了一步,靠近尸臺,目光再次落在祥妃那張慘白的臉上,語氣忽然轉冷,如同冰碴:“既是急病或自尋短見,驚擾圣駕,勞師動眾,甚至褻瀆鳳體……這罪過,總得有人擔著?!?/p>
他的目光,似無意,又有意地,落在了渾身劇顫的錢仵作身上。
老仵作頓時面如死灰,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個音。
“來人,”劉瀛淡淡吩咐,“錢杵作年老昏聵,勘驗失據,引致混亂,驚擾娘娘亡靈……拖出去,杖斃。”
“總管饒命!饒命啊!”錢仵作發出凄厲的哀號,卻被兩名如狼似虎的侍衛堵了嘴,粗暴地拖了出去,求饒聲很快消失在冰冷的夜色里。
那刑部官員和王公公幾乎嚇暈過去,伏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
劉瀛像拂去一粒塵埃,目光重新回到張新臉上,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審視:“至于你……雖學藝不精,倒也算……恪盡職守。往后,這刑部仵作房,便由你暫代領班之職。祥妃娘娘的案子,就此了結??擅靼琢??”
暫代領班?了結?
張新后頸寒毛倒豎。她聽懂了這血腥的“提拔”背后的全部含義——閉嘴,拿著好處,認下這個“結論”。
她垂下頭,掩去眼底所有情緒,聲音卑微順從:“嗻。小人……明白。謝總管恩典?!?/p>
劉瀛似乎滿意了,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弧度,轉身欲走。
就在他轉身的剎那,張新眼尖地瞥見,他捻著佛珠的右手小指上,戴著一枚質地奇特的銀黑色指環,指環表面,似乎鏤刻著極其細微的紋樣……
像是一朵梅花。
張新的呼吸驟然停止!
劉瀛似有所覺,腳步一頓,側過半張臉,余光掃過她。
張新猛地低下頭,心臟幾乎要撞出胸腔。
那陰冷的目光在她頭頂停留了一瞬,終于移開。腳步聲響起,侍衛們簇擁著那位內務府大總管,如來時一般突兀地退了出去。
陰冷的驗尸房里,只剩下濃重的血腥味、刺鼻的藥醋味,和令人窒息的恐懼。
以及一個剛剛用一條人命立完規矩、被強行畫上句號的“真相”。
張新慢慢抬起頭,看著空蕩蕩的門口,夜風呼嘯灌入。
她貼身處那枚銀針,寒意徹骨。
梅花指環……劉瀛……
祥妃的死,絕非終點。
她剛剛,親眼看見了幕后那只巨大黑手的一根指尖。
而自己,已被卷入這滔天漩渦的中心。
杖斃錢仵作的沉悶聲響,隔著院墻隱隱傳來,像是重錘砸在每個人心口,最后一切歸于死寂,只余下夜風刮過屋脊的嗚咽。
驗尸房里,血腥味、醋味、蒼術味,混著濃稠的恐懼,凝固在空氣里。
那刑部官員癱軟在地,官袍下擺濡濕了一片,散發出騷臭。王公公趴著,臉埋在手肘里,肩膀不住地抽搐。
張新站著,背脊挺得筆直,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刺痛感讓她維持著最后的清醒。劉瀛那雙渾濁陰冷的眼睛,還有小指上那枚梅花指環,在她腦中反復閃現。
“張……張大人……”王公公終于抬起頭,臉上涕淚縱橫,聲音破碎不堪,“咱、咱們……怎么辦?”
一聲“張大人”,叫得無比自然,又無比驚惶。這深宮里,命如草芥,剛才還呵斥她的太監,轉眼就能對新的掌權者卑躬屈膝。
張新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壓下翻騰的胃液和驚悸。她走到尸臺旁,拉過白布,重新將祥妃的遺體仔細蓋好,動作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敬意。
“公公請起。”她的聲音依舊沙啞,卻穩了許多,“總管之命,你我聽差辦事便是。今日之事,出了這門,爛在肚子里?!?/p>
她目光掃過那癱軟的官員:“大人?”
那官員一個激靈,連滾帶爬地起來,胡亂拱手:“自、自然!下官……下官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聽見!”他眼神躲閃,恨不得立刻插翅飛離這修羅場。
“如此甚好?!睆埿曼c頭,“勞煩大人整理卷宗,便按……急病突發上報。王公公,安排可靠人手,護送娘娘鳳體回宮安置,一應事項,務必穩妥,不得再出任何紕漏?!?/p>
她吩咐得條理清晰,仿佛剛才那場血腥的變故從未發生。兩人如蒙大赦,連聲應諾,幾乎是手腳并用地退了出去,逃離了這間令人窒息的屋子。
門被鎖上,偌大的驗尸房只剩下她一人,還有臺子上那具冰冷的尸體。
油燈噼啪一聲,爆開一朵燈花。
張新腿一軟,猛地扶住冰冷的尸臺邊緣,才沒跌倒在地。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粗糙的麻布后背,心臟狂跳得發疼。
恐懼此刻才真真切切地攫住了她。那不是實驗室爆炸的瞬間毀滅,而是鈍刀子割肉、深不見底的陰謀和隨時可能降臨的死亡。
劉瀛。內務府大總管?;实坌母埂?/p>
那枚梅花指環,幾乎明示了他與那根銀針的聯系??伤麨槭裁匆獨⒁粋€寵妃?又為什么如此迅速地趕來封口?甚至不惜當場杖斃一個老仵作立威?
僅僅是為了掩蓋宮闈丑聞?
不,不對。那枚銀針的精巧惡毒,子宮內埋針的手法,絕非尋常宮斗泄憤。那是處心積慮、專業甚至帶著某種冷酷儀式感的謀殺。
而且,劉瀛的出現太快了,快得像是一直在等著這個結果。他仿佛早就知道祥妃的死有蹊蹺,甚至……知道她會驗出蹊蹺?
這個念頭讓張新遍體生寒。
她直起身,走到水盆邊,用冰冷的清水狠狠搓了幾把臉。水珠順著她變得粗糙的臉頰滑落,鏡子里(如果這里有鏡子)映出的,是一張陌生少年的臉,只有那雙眼睛,深處還藏著屬于2025年頂尖法醫的冷靜和銳利。
不能慌。絕對不能慌。
在這個時空,一步踏錯,就是萬丈深淵。
她重新走回尸臺,揭開白布一角,再次看向祥妃蒼白的面容。
“娘娘,”她低聲呢喃,像是在對死者起誓,“我會找出真相。以我張新的專業起誓?!?/p>
不是為了清朝的皇帝,不是為了所謂的公道,甚至不全是為了自保。而是出于一個法醫對生命最基本的尊重,對真相最本能的追求。無論時空如何變幻,這一點,刻在她的骨頭上。
她仔細回想銀針的位置、子宮的異樣、頸部的勒痕……每一個細節都在腦中放大、重構。
勒痕是為了掩蓋真正的死因,那么下勒痕的人,大概率不是埋針的人。至少不是同一個人動手。這宮里,有兩撥人想要祥妃的命?還是一撥人,分工合作?
那枚銀針,材質特殊,做工精巧,絕非市井之物。還有那個梅花印記……
梅花。
劉瀛的指環是梅花。銀針上也可能有梅花。
這會是某個組織的標記?還是某個特定人物的象征?
道光年間……梅花……有什么關聯?
她有限的清史知識派不上太大用場。只知道道光皇帝勤儉保守,后宮……祥妃似乎后來被降了級?但具體細節,她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