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知縣的聲音并不是特別大,但是這種拉長的聲音,就基本上是官老爺特有的腔調了。
而這個時候,跟在洪知縣身邊的隨從,又很有眼力見的補上了一句。
“縣尊老爺到——”
這種時候,是必須要有個人出來喊這種話的,要把正主的身份給彰顯出來,否則要是讓縣尊老爺自己來介紹自己的身份,立時就顯得有些掉價了。
而這一聲唱和之后,洪知縣已經背著手,來到了顧守義家中簡陋的靈堂前,他伸頭看了看已經面無人色的小娃娃,忍不住搖頭嘆息。
“才這么一點兒,真是可惜了。”
這個時候,顧家人才反應了過來,但大多數人都沒有任何與縣尊交談的經驗,甚至沒有與縣尊交談的勇氣,都不約而同的低下了頭,不敢說話了。
這是大多數平民百姓正常的反應。
縣令,在朝廷那些大人物眼里,或許是個芝麻小官,但只要不是附郭的知縣,在地方上就是天老爺。
大部分人,連與“天老爺”溝通的底氣都沒有。
只有顧守拙硬著頭皮,上前拱手,低頭行禮道:“小民顧守拙,拜見縣尊老爺。”
洪知縣環顧左右,看了看現場的環境,目光又落在了那孩兒身上,沉聲道:“這孩兒是顧家的孩兒嗎?”
顧守拙低頭道:“回縣尊,這是小民兄弟顧守義之子,今年還不到五歲,沒想到突然出了這種變故,一命嗚呼。”
洪縣令看了看孩子,這才把目光看向顧守拙,沉聲低喝道:“今天,陳清去縣衙報官,本官才知道這件事,既然你們顧氏喪了一子,又疑是陳清所殺,這種人命案子,因何不到縣衙報官?”
顧守拙支支吾吾,不敢說話了。
洪縣令冷眼看著他,喝道:“陳清之父,雖也在朝為官,但是距離湖州府足有數百里之遙,更不管轄本縣,本官連見也不曾見過,你倒好,紅口白牙,張口就是一句官官相護!”
“來。”
洪縣令背著手,喝問道:“本官問你,本官如何相護于他了!”
這番話實在是有些凌厲,即便是跟著顧老爺見過一些世面的顧守拙,這會兒也嚇得跪倒在地,他低頭道:“縣尊,縣尊…”
他有些慌亂了,跪在地上,左右看個不停,先是看了看站在縣尊身后的陳清,不由在心里氣了個咬牙切齒!
這姓陳的,這就與本地的縣官勾搭上了!
他心里害怕,卻又忍不住亂想。
這姓陳的出身湖州陳氏,卻甘心來當贅婿,顯然沒有什么大本事,按照道理來說,他這會兒應該待在顧家大院,惶惶不安才對。
但是半天時間,他就把縣官給喊來了,顯然,這姓陳的早有準備,說不定到德清來,就是為了吞沒顧家的家產!
到最后,他連入贅都未必會入贅進來!
想到這里,顧守拙抬頭狠狠地瞪了一眼陳清,又畢恭畢敬的低下頭,顫聲道:“縣尊,我們顧家出了人命,原本自然是要報官了,但是今天一早,我們幾個兄弟看了看這孩子的遺體…”
說到這里,顧守拙流下眼淚:“他小腿上,有兩個圓孔狀的傷口,該是被毒蛇咬傷之后致死。”
說到這里,他抬起頭惡狠狠的盯著陳清:“縣尊,我那兄弟,為人敦厚,這么多年不曾得罪過誰,唯一的罪過的便是這姓陳的,因此我們懷疑,孩子是被這姓陳的害死的。”
“但是,因為這孩子被毒蛇給咬了,我們又沒有證據證實是這姓陳的所為,所以…所以…”
顧守拙低頭道:“所以,我們才沒有去縣衙報命案。”
洪知縣抬了抬眉毛,他親自走進靈堂,回頭對身后幾個衙差使了個眼色,幾個衙差立刻上前,掀開尸首的褲子,只見這孩子左腿小腿上,果然有兩個圓孔狀的傷口,傷口血跡已經呈現黑色。
洪知縣回頭,看著顧守拙,冷笑了一聲:“好啊!”
“你們這些人,早已經知道這孩子是被毒蛇咬死,說不定也早知道,這個事情跟陳清沒有關系,卻一大早去找到陳清,要把這個事情,栽在他的頭上!”
“見陳清報案,栽贓不成,又一口一個官官相護!”
洪知縣怒視顧守拙,喝問道:“難道本官的名聲,就這么不值錢,由得你們顧家人這樣,為達目的,隨意敗壞?”
“顧守拙,撇開這孩子的案子不提,你誹謗本縣。”
“還污蔑他人。”
洪縣令黑著臉:“跟本縣去衙門走一趟罷!”
顧守拙跪在地上,咬牙道:“縣尊,小民沒有告這姓陳的,何談污蔑?”
“至于縣尊的名聲…”
顧守拙低頭叩首道:“小民一時糊涂,說錯了話,請縣尊責罰!”
洪知縣聞言,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而是回頭看了看陳清。
陳清注意到了洪知縣的目光,他瞇了瞇眼睛,先是拱手,然后朗聲道:“縣尊,這個事絕不是毒蛇二字,就能夠遮掩過去的。”
他看著顧守拙,沉聲道:“這孩子若是在家里被蛇給咬了,那還可以說是意外,他是半夜走失,今天早上才被發現,那就不能說意外了!”
“他是被人放蛇給咬了。”
“還是不幸罹難之后,被人放蛇補了一口,用以遮掩,恐怕都還很難說。”
陳清大聲說道:“縣尊,在下雖然不是顧家人,但這種命案,卻不可不管,在下向縣尊報案,懇請縣尊詳查此案。”
陳大公子看著顧守拙,目光灼灼:“縣尊可以讓仵作,驗明這孩子身上的傷勢,如果他另有致命傷,那就說明不是被毒蛇咬死。”
“而如果他身上,沒有太多傷勢,那就說明…”
說到這里,陳清看著顧守拙,冷笑道:“那就說明,昨天晚上,這孩子根本不是走失,可能是被熟人哄出了家門,被熟人騙沒了性命!”
洪知縣看著陳清,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按理說,陳清的身份以及處境,只要脫了嫌疑,也就萬事大吉了。
而且,地方縣里的命案,自然是越少越好,畢竟命案是要一路上報到刑部,交給刑部勘核的。
地方上命案越多,就說明這個地方治安越差。
洪知縣看了看這孩子,又看了看陳清,淡淡的說道:“陳公子非是這孩子的家人,如今也不是親戚,當真要替這孩子報案不成?”
他這話剛說完,陳清正準備回答,與知縣一同進來,已經在不遠處站著的顧小姐,上前一步,對著洪知縣欠身道:“縣尊,小女子是這孩子的姑姑,陳清報案如果不作數,小女子便替這孩子,向縣尊報案。”
“請縣尊,派遣仵作驗尸,盡早查明真相!”
她這話一出,顧家人的目光,紛紛落在了她的身上。
顧守拙,也猛地抬頭看著她,隨即又低下了頭,沒有說話。
這種事,他不可能站出來反對,過了片刻,他才咬牙道:“這事的確應該查查清楚,昨天晚上,姓陳的雖然在顧家大院沒有離開,但是他在德清有幫手!”
陳清聞言,臉色猛地陰沉了下來。
這畜生,不僅在顧家大院里頭有眼線,還他娘的派人跟著自己!
洪知縣背著手,看著這孩子的尸首,正要說話,大門被再一次推開,一個穿著尋常,頭發披散,已經在門外聽了許久的敦實漢子,大步走了進來。
正是顧守義。
他撲通一聲,跪在洪知縣面前,深深低下了頭。
此時,洪知縣就站在靈前,他這一下,也不知道是給洪知縣磕頭,還是給自己兒子磕頭了。
這個顧家的旁支,這會兒已經渾身顫抖,他額頭觸地。
“小民顧守義,向縣尊老爺報命案,我兒之死…”
“疑點重重。”
他低著頭,卻已經是淚流滿面。
“請縣尊老爺明察,還小民全家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