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濕氣重,近來也多雨,街使等不免有些怠慢,黃輝忍著怒,親自擊響了十二聲云板,聲音尖銳高昂,連綿不絕,里正和一眾鄉親們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去提水袋。
哨聲一聲追著一聲,火龍兵的應和聲也緊隨而至。
黃輝總算松了口氣,回首瞄了眼,見他們那位離經叛道的掌燈使已經同‘逆賊’分開,沒事人一般跟著去武侯鋪拎了麻搭幫忙救火。
騷亂間,只聽有人扯著嗓子嗷嗷大哭。
“二叔,二叔,你在哪兒,囡囡還在屋里,囡囡!”
楊菁循聲一看,一個穿著儒生袍子的小子,一臉烏黑,滿臉鼻涕眼淚。
他背后是座燒著的房子,大門塌陷,大火燒得極旺,別說進人,一盆水澆上去,不等落地便已氣化。
起火點顯然正在此處。
【哼哼,此燃火技術實在生疏,差陛下遠矣,西墻,南墻處皆存在漏洞。】
楊菁駐足,腦中瞬間浮起一念——若她來放這場大火,起火點選擇,引燃物選擇都大有改進之處,保證火勢比現在強上三倍,保準讓人救無可救。
“……”
楊盟主可真不容易!
她動作比思緒更快,幾步已走到西南的側門處。
這明顯是一處下沉半地下室的外門,漆黑的門半埋入土,周圍墻體皆青石壘砌,渾然一體,向上則是閣樓,閣樓窗戶濃煙滾滾,下面門縫中也有些煙霧,倒不是很濃烈。
大門緊閉,上面還掛著個金鎖。
金鎖有半個腦袋大,周成過來拔刀砍了兩刀,愣是紋絲不動,氣得大喊:“兀那小子,鑰匙呢?”
“鑰,鑰匙?我不知道。”
那儒生小子連滾帶爬地撲過來:“囡囡,囡囡!你別怕,阿福哥就來了。”
楊菁摸了摸頭發上的簪花,還沒摘下,旁邊就遞過來一根細長的簪子,她忙雙手接下,行了福禮,這才拿著簪子近前細看門鎖。
平安詫異地看了眼公子散開的頭發。
他家公子竟是個熱心腸不成?
此時煙熏火燎的,無數士兵,百姓提水的提水,掄麻搭的掄麻搭,鬧騰得緊,他一時也顧不上多想,這會兒耳朵都要被哭唧唧的那小子吵聾了。
“這鎖需要兩把鑰匙,沒鑰匙打不開,去年年尾我二叔才花了八兩銀子從徐家鋪子處買來,老徐頭說了,哪怕是他們最老道的師傅,不耗個兩日工夫也,也……”
噼里啪啦,大金鎖順著石階滾進了草叢。
周成嘖了聲,扭頭看她,一臉的驚奇,低頭壓下聲音耳語:“菁娘,你以前?”
楊菁嘴角微抽,一胳膊肘將人撞開,抬腳踢門,大門轟然打開,一股煙霧噴出,還沒散完,儒生小子就大叫一聲,連滾帶爬地鉆了進去。
門里果然是個地下室,漆黑一片。
楊菁下了石階,到是沒看見著火,只是眼前一片昏暗,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卻也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清,走了沒幾步,砰一聲巨響,聲音在狹小空間回蕩不休。
她腦袋不知碰到了什么,嗡嗡疼,趔趄了下,就跌在一條胳膊上。
“小心。”
謝風鳴聲音特別輕,楊菁心下一跳,隱隱聞到一股清淡的蘭花香。
這家伙以前可不愛蘭花,更偏愛梔子。
一陣窸窣聲,謝風鳴點亮了火折子,楊菁借著一縷微光,能看到他的沉靜的眉眼。
記憶里的謝大公子,頗是隨心所欲,遠沒有此時看起來的安靜文雅。
他并不是那種很好脾氣的人,當年他同楊大盟主相處的那段時日,更憐貧惜弱,更知道體恤旁人的,反而是楊盟主。
至于這位,向來是仗著臉好,肆意妄為,連半路上遇見只野貓呲了他一牙,他也要想辦法呲回去的主。
楊菁雜念一堆,面上卻是分毫不顯,客客氣氣道了謝,一湊近,便瞥見謝風鳴肩頭有一道極細的血痕,隱隱可見凜然冰寒之氣。
那位江師兄,江舟雪從幼年起便在寒潭深處練劍,日日不輟,一出劍,寒意陰冷刺骨。
深受楊盟主記憶影響,楊菁忍不住暗自翻了個白眼。
盟主家這江師兄從來劍不飲血,絕不歸鞘,遇見這謝風鳴倒忽然知道了分寸,出個劍還記得避開他心肺上的舊傷。
這一架,怕是打得頗累人。
謝風鳴一手扶住楊菁的手臂,一手持火折子映著地面,地上很雜亂,角落里幾口箱子開著,書籍畫卷散落,一口老大的兵器架子傾倒,一頭抵在墻上,遮住整個地面。
楊菁低頭小心翼翼從兵器架子上邁過去。
后頭平安緊盯著自家公子,他竟然知道伸手替人家姑娘遮住頭,動作溫柔得緊。
唉,燕嬤嬤這幾年催婚催得頭發大把大把地掉,看來純粹是被她那些要求給耽誤了。
要什么名門閨秀,貞靜溫柔,慎言敏行,要什么簡樸端莊會持家,明明只要漂亮就足夠。
他們這位爺原來是個色胚。
看看現在,盯著人家漂亮姑娘,眼珠子都泛光,嘖。
一出地下室,滾滾濃煙撲面而至,火光沖天,只見火光里那儒生小子懷里抱著個襁褓,一邊咳嗽一邊埋頭往回沖,眼看火燎過來,楊菁一把將人拽住,用力一拖,砰一聲關上門,調頭就跑,連那小子衣擺上燎著的火都不理。
幾乎是前后腳,楊菁剛離到外頭,身后就爆出一團火光,周成嚇得腿都軟了。
“你,你——里頭什么樣,你就敢沖?”
更可怕的是掌燈使二話不說也進去了。
周成驚得站不穩,一看人家黃使,面不改色心不跳,恭恭敬敬地行了禮,氣定神閑地繼續指揮滅火,絲毫不見慌亂。
怪不得人家能做青衣使。
已經在腦子里構思了好幾遍遺書的黃輝:“……”
金烏西垂,火龍兵駕著水車浩蕩而至。
不多時,大火熄滅,周成總算松了口氣:“總算完事了,今兒廚上做了肉饅頭,我那兒還藏著壺梨花白,不如小酌兩杯?”
楊菁卻有些心不在焉,看著被火燒得墻面烏漆嘛黑的宅子,眨了眨眼:“轄區里,緝盜這事歸京兆么?”
“不是剛背了條例,諦聽轄內盜搶案等,由各衛所負責,京兆協同。”
楊菁:“唔,那行,估計也不至于加很長的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