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的心提起來,小心地打量著王爺的神情。
王爺哪里是不愛出門,是沒法出門。
他還清晰記得,兩年前,那是王爺受傷后第一次離開靖北王府,坐在輪椅上,剛下馬車,就引來一群百姓圍觀。
有個御史臺的言官,不知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以為王爺殘疾后從此失勢,上前大罵,說靖北王殘暴不仁,殺了太多人,遭到了報應。
這話,竟然引來一些圍觀的百姓叫好。
第二天,那名言官便突發惡疾,暴斃家中。
只是后來,王爺再也不出門了,除了大朝會上朝,還有去歲長公主歸朝,皇上宴請文武百官的宮宴,王爺只在流霞院坐著。
和管家沉重緊張的內心不同,謝窈將飯菜端出來的時候,蕭熠之只是靜靜地望著自己未來的王妃。
謝窈背著個小包袱,還挎著一把刀,烏黑的頭發用發帶挽起,雙眸清亮又純粹,英姿颯爽。
她幫他帶回云鶴樓的飯菜,理由簡單,直白:就是他腿腳不便,不喜歡出門。
自從受傷,落在蕭熠之身上的眼神,或是畏懼,或是快意,或是同情,這般坦然的目光,他從未見過。
在她眼里,他既不是一個殘暴嗜殺的瘋子,也不是一個坐著輪椅的廢人,她沒有敬畏,也沒有憐憫。
柔和的日光落在謝窈身上,勝過滿院流霞。
蕭熠之垂下眸,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以前,民間的大夫,宮里的御醫,還有身邊的人,一個個都要他飲食清淡,坐臥注意。
不論他做什么,他們都如臨大敵,不敢提及他的傷,又要時時刻刻提心吊膽,仿佛他會隨時暴起,殺人取樂一般。
他許久沒吃過酒樓的尋常飯菜,如謝窈所說,確實味道不錯。
管家見王爺竟然沒生氣,什么都沒說,震驚地睜大眼睛。
蕭熠之問道:“你不吃?”
謝窈擺手:“中午用得太多,實在進不下了,還要多謝王爺之前給的賞賜,我這次就是特意來向您道謝的。”
“謝二小姐不必客氣。”
蕭熠之淡淡地說,也沒再勸,慢條斯理地吃著飯菜。
謝窈發現同樣是行伍之人,她以前認識的軍中丘八吃起東西,一個個狼吞虎咽,好像她虧了他們一口肉,王爺卻特別斯文,明明速度也不慢,但就是賞心悅目。
不多時,蕭熠之就將菜吃了七七八八,端起另一碗米飯。
旁邊的管家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這,這還是王爺嗎。
要說以前的王爺,行軍打仗,吃的自然不能少,可是自從王爺受傷,每頓能進半碗飯就頂天了,身體也因此消瘦了太多。
云鶴樓的飯菜,真有這么好吃?
老管家決定,改日一定要讓大小白侍衛給王爺在云鶴樓訂餐。
隨即,他默默地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王府老夫人。
過了一會兒,謝窈抬頭望了望天色,日頭已經徹底轉成薄薄的緋光:“王爺吃好,我就先告辭了。”
蕭熠之還沒有說話,白蘞走進院子,看見謝窈后,神情猶豫。
皇上派來給王爺把脈的周御醫到了。
自從王爺出事,皇上格外掛心王爺的身體,每隔三五日就會派御醫前來把脈。
只是,現在謝二小姐在,他不知該不該在她面前說。
若是說了,似乎是在明明確確的在準王妃面前強調——王爺是個身體殘疾之人。
雖然這是世人皆知的事,但謝二小姐畢竟還沒嫁入王府,現在就在她面前說這些,對她未免太過殘忍。
蕭熠之望著謝窈,從他在文昌伯府門口看見她第一眼,他就知道謝窈是個聰明人。
他并未避諱,道:“讓周御醫進來,送謝二小姐回府吧。”
謝窈得知來的是御醫,挑了挑眉。
有些話,不用解釋,只要雙方都的聰明人,就懂了。
蕭熠之是在告訴她:皇上會派人時常來靖北王府,或許,是真的關心他身體,又或許,比起關心,更多的是忌憚。
也就是說,她之前做得沒錯。
皇上就是想讓蕭熠之娶沒有實權的謝家女為妻,而她越無禮張狂,皇上就越滿意她當王妃。
至于蕭熠之身體殘疾,需要常年看御醫,她既然已經決定嫁給他,就不會在意這樣的事。
世上多的是身體健全,卻人面獸心的蠅營狗茍之輩。
眼前的蕭熠之,卻從未害過她。
“不勞王爺送了,我騎馬回去就行。”
她客氣地說,想到那匹青鬃馬,心里還有些癢癢的。
只要她趁其不備騎回去了,那就是她的馬。
蕭熠之看出她的心思,沒有說什么,似乎默許了她的行為。
他垂下眸,心想,他知道下一次,該送謝二小姐什么禮物了。
“慶才不僅僅是皇上的宣旨太監,還是御鷹司副司使,謝二小姐之前在慶才面前做得很對。”
蕭熠之忽然說。
謝窈怔了怔,不知他為何忽然提起那天的宣旨太監。
御鷹司,是皇上登基之初親設的昭獄衙署,負責稽查百官,由皇上直接下令。
而御鷹司原本的司使,是蕭熠之。
但在他受傷后,就不再負責御鷹司的事務了。
未等她反應過來這句話其中的含義,周御醫已經進來:“微臣見過王爺,王爺今日氣色俱佳。”
蕭熠之被白術推進屋內,謝窈只好轉身,解開將青驄馬拴在院門口的馬繩。
她倒沒有又在王府內騎馬,只是牽著馬慢慢走。
還沒出王府,一名頭發半白的老嬤嬤趕上來。
“王妃請留步!”
老嬤嬤端著托盤出現,謝窈看著這熟悉的一幕,默默站定。
“奴婢是老夫人身邊伺候的,奉命將此物送給王妃。”
因她和蕭熠之還未成親,所以這次謝窈只是來向蕭熠之道謝,并沒有去拜會靖北王府其他人。
沒想到王府蕭老夫人,也就是蕭熠之的祖母,竟然派了人來。
聽說,蕭熠之的婚事,就是蕭老夫人跑去皇宮,找皇上求來的。
托盤上,放著一枚凝脂似的玉牌,上面刻著“靖北”二字。
老嬤嬤和善道:“老夫人說了,王妃以后持此玉牌,可以自由出入王府,旁人不得阻攔。”
謝窈道謝后,認真地將玉牌收好。
有了這枚玉牌,她不僅能自由進出王府,更是可以自由出入謝家。
畢竟,她若說自己去靖北王府探望蕭老夫人,謝家還敢阻攔不成?
她這未過門的孫媳,就被老夫人送了“見面禮”。
而她真正的祖母,只會認為她丟了伯府的臉。
老嬤嬤將謝窈送至門口,看著準王妃騎馬離開,才回去復命。
在蕭老夫人面前,她疑惑地感嘆:“聽說謝二小姐在王爺面前,說王爺腿腳不便,不喜出行,沒想到王爺不但不生氣,還吃了她帶來的飯菜,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
蕭老夫人坐在主位上,低聲自語:“因為只有她,沒把熠之當成殘廢之人。”
祖宗在上,賜給蕭家一個好孫媳,她得替熠之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