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驍閉了閉眼,強行壓下這不合時宜的念頭。
他高大的身影依舊沉穩地跟在云綺身后,只是那雙眼眸里的深沉,又濃了幾分,像藏著隨時會燎原的火。
這一上午,云綺看似逛得漫無目的,指尖偶爾撥弄一下攤位上的小玩意兒,實則目光總在各式物件上流轉,搜尋著街市上有什么適合送給安和長公主的東西。
這種廟會里的物件雖多面向平民百姓,大多價格低廉實惠,卻也藏著些難得的巧思好物,或是匠人傾注心血的手作,或是從各地搜羅來的新奇玩意兒。
只是混在尋常貨物里,不細看便容易錯過。而且就算有好東西,許多百姓也未必看得出來,未必識貨。
路過一家攤販時,周遭的熱鬧仿佛被隔絕開來,攤前冷冷清清,云綺的腳步卻驀地停住。
這是一處賣木料的小攤,卻又不止賣木料。攤角用木板架起的層架上,擺著些老板親手雕成的木雕成品。
有巴掌大的木猴蹲在枝椏上,有半尺長的木船浮在浪濤里,還有用老竹根雕的漁翁,那蓑衣的褶皺和卷曲的胡須都雕得栩栩如生。
老板是個面色黝黑、面相樸實的中年漢子,手指粗糙帶著老繭,看著倒像是常年與山林打交道的樵夫。
攤上擺著的木料皆是未經雕琢的原材,從尋常的榆木、松木,到帶著奇特紋路的楠木、紫檀,甚至還有幾塊泛著溫潤光澤的沉香木,品類竟頗為齊全。
更特別的是,這些木頭全是天然成形,未曾經過刻意裁切,有的像蜷曲的游龍,有的如展翅的飛鳥,還有一塊棗木,天然旋出層層疊疊的紋路,活像一捧堆疊的云,透著股渾然天成的野趣。
攫取云綺目光的,是架上一塊黃楊木的木料。
那木料約莫巴掌大小,天然生得兩股圓潤的杈枝,枝端各鼓著一團飽滿的木結,像兩朵各自含苞的花,根處卻緊緊相連,既獨立又相依,恰好是雙生蓮該有的模樣。
云綺心中一動,已然有了主意。
她想到要送給長公主的回禮了。
她俯身將木料拿起,指尖漫不經心地劃過溫潤的木面,抬眼問攤主:“老板,這木料怎么賣?”
攤主搓了搓手上的老繭,憨厚地笑:“姑娘好眼光,這黃楊木細潤,天生帶型,給五十文就成。”
云綺點點頭,又道:“我想借你攤子一角,當場把它雕出來,不礙事吧?”
她話音剛落,身側的霍驍已默不作聲地從錢袋里拈出一小塊銀子,隨手擱在攤角。
那銀子沉甸甸的,看分量足有二兩,落在粗糙的木板上發出一聲輕響。
攤主的目光剛觸到銀子,眼睛猛地瞪圓了,慌忙擺手:“貴人!這、這太多了!五十文就夠了,哪能要這么多……”
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般爽快的買主,手忙腳亂地想把銀子推回去,卻被霍驍一個深沉的眼神定在原地。
霍驍沒說話,只微微頷首,那眼神沉靜得像深潭,偏又帶著不容置喙的強大氣場。
攤主頓時訕訕地收了手,臉上的局促混著感激,連忙手腳麻利地將攤面上的碎木、刻刀往旁邊攏,又從底下抽出塊干凈的粗布擦了擦臺面。
連聲道:“夠!夠!姑娘您坐!我這就給您騰地方,工具要是不合手,我這兒還有新磨的刻刀,您盡管用!”
云綺瞥了眼那錠銀子,嘴角彎了彎,沒說什么,徑直在攤主搬來的矮凳上坐下,將木料擱在收拾干凈的臺面上。
長公主贈她親手抄寫的佛經,她回以親手雕刻的木雕,這份心意最是相稱。
霍驍在旁立著,高大的身影投下片淺影,眸光落在云綺握著木料的手:“你還會木雕?”
上次榮貴妃壽宴上,她那幅畫已是驚艷全場,令人意外。
木雕這種事,也不是外行隨隨便便就做得來的。
云綺指尖抵著木結凸起處,語氣閑散:“算是會一點。”
這話倒不算謙虛。上輩子她確是只學過些皮毛,若論精巧,自然比不上那些頂尖匠人。
可長公主若是想要毫無瑕疵的精美木雕,盡可去找技藝最高明的大師定制,要什么花樣沒有?
她這份禮,要的本就不是技藝,而是這份親手雕琢的心意與巧思。反倒是這般帶著幾分生澀的痕跡,些許不完美的棱角,更能顯出真誠。
畢竟,匠藝易尋,真心難求。
云綺從攤主遞來的工具里挑了把小巧的刻刀,捏著刀身轉了半圈,試了試手感。
她先將木料放在臺面上,借著光線細細打量那天然的杈枝走勢,指尖順著木結的弧度輕輕描摹。
哪里該刻出花瓣的舒展,哪里該留著木質的原生紋路,心里已漸漸有了輪廓。
定好章法,她微抬手腕,刻刀穩穩落在木結凸起處,第一刀下去,便削出一片利落的木屑。
陽光穿過廟會的喧囂,斜斜落在她專注的側臉,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霍驍直直看著她,幾乎挪不開眼。
他見過她在宴會上揮毫的張揚,見過她應對刁難時的狡黠,卻從未見過這樣的她——專注得近乎安靜,完全的心無旁騖。
下頜線繃出干凈的弧度,連脖頸處的肌膚都被陽光曬得泛著薄紅。偶爾遇到較勁的木節,她會微微蹙眉,小巧精致的鼻翼滲出細密的薄汗。
霍驍本能地往她身前挪了半步。高大的身影恰好擋在陽光來處,投下一片微涼的蔭蔽。
陽光被他擋在身后,可少女睫毛上沾著的那點細碎光塵,卻比日頭更耀眼。
心頭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下,不重,卻漾開一圈麻癢的漣漪。
他忽然覺得,這廟會所有的吵嚷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剩下少女指尖的起落,和自己驟然亂了半拍的心跳。
原來喜歡一個人,可以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即使只是這樣看著她,陪著她,也會有這種心臟都盈滿的感覺。
與此同時,不遠處。
聚賢樓一事后,慕容婉瑤心灰意冷,連著三日將自己關在房里,誰也不見。
今日也是被禮部侍郎之女林晚音特意登門相邀,她才勉強松口,想著來廟會散散郁氣。
沒成想才轉了半條街,抬眼間,就撞見了那道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