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功德箱旁的是位身著淺灰僧衣的比丘尼,約莫四十歲年紀,正低頭整理案上功德簿。
見有人走近,她只抬眼溫和頷首,臉上帶著出家人慣有的平和。
聽聞“呈上來”的聲音,她抬眼望去,眼前立著位容貌清雅、衣飾華貴的少女。
身后的蘭香聽聞云汐玥的吩咐,立刻上前,將手中匣子遞了過來。
匣蓋一掀,里面碼得方方正正的銀錠驟然顯露,日光透過殿宇窗欞灑在銀面上,打眼一看便有上百兩之多。
比丘尼眼底先閃過一絲錯愕,握筆的手下意識頓了頓,繼而放下筆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施主這是……”
蘭香立馬介紹起來:“這位師父,我家小姐是京城永安侯府的嫡女,名喚云汐玥。”
“這二百兩銀子,是我家小姐特意為寺里捐的香火錢,希望能為寺廟行救濟之事所用。”
靜慧師父聞言,語氣里的平和添了幾分真切的恭敬,合十的雙手微微欠身:“原來如此。云施主身份尊貴,卻有這般慈悲心意,實在厚重。老尼代為謝過施主,阿彌陀佛。”
云汐玥一臉溫婉嫻靜,語氣謙虛道:“師父言重了,這點銀子不算什么。我今日來,不單是捐香火錢,也是近來心緒煩悶,想尋處清凈散心。”
“不知師父可否帶我在寺中四處逛逛?若寺里有需修繕之處,我回去后也能與母親提及,略盡綿薄之力。”
靜慧師父溫聲道:“施主有心了。我寺向來簡樸度日,殿宇器物尚算完好,暫無修繕之急。”
“但若施主想散心,老尼恰好處理完手中事務(wù),也愿陪施主四處走走,看看寺中景致疏解郁結(jié)。”
云汐玥聞言,眼中閃過一抹亮色,柔聲道:“那真是太感謝師父了。”
靜慧師父引著云汐玥出了大殿,沿碎石小徑往寺深處行去。
路旁古柏落了滿地深褐針葉,風(fēng)掠過枝椏時,只卷著幾片半枯的銀杏葉輕輕打轉(zhuǎn),伴著遠處隱約的鐘聲,倒真是清凈得很。
可云汐玥的心思,半分也沒落在這寺中景致上。
按蘭香先前打探到的消息,那位長公主唯有每日未時三刻會出自己的院落,去后山那處專供清修的悟心小殿,做焚香禮佛的功課。
那小殿偏僻,只許單人入內(nèi),最是私密不過。若長公主真去了那小殿,她可就不好“偶遇”了。
眼瞧著此刻已過未時,師父正要拐向通往后山禪房的岔路,她終于按捺不住,開口道:“靜慧師父,冒昧問一句,寺里的比丘尼師父們,平日都住在何處?”
“我瞧著這寺廟的環(huán)境很是難得,安靜又平和,能讓人心里的煩擾都淡些。若日后有機會,我也想偶爾來住上幾日,沾沾這份清凈。”
靜慧師父聞言,神色仍舊溫和,抬手往東側(cè)指了指:“施主若想來小住幾日,倒也不是不可。”
“前面那片青瓦矮房便是我們的寮房,分了東西兩院,平日里誦經(jīng)、歇息都在那邊。”
說著便引著云汐玥往寮房去。
只見幾排素雅的木屋連在一起,窗臺上擺著簡單的陶盆,里面養(yǎng)著幾株常青的麥冬,門扉半掩,隱約能看見屋內(nèi)整齊的床榻與經(jīng)書。
云汐玥目光掃過,忽然瞥見寮房另一側(cè)有座獨立的小院,看著與其他寮房的簡樸不同。
那小院圍著竹籬笆,里面似還立著幾株落盡了葉的玉蘭,枝椏疏朗地映著天。秋風(fēng)掠過,給人一種不惹塵埃的高雅清靜之感。
她心頭一動,當(dāng)即抬手指去:“師父,那邊那處院子,又是住著哪位師父?”
靜慧師父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解釋道:“施主,那不是比丘尼師父的住處,是我們寺中的寧安居士住的地方。”
“寧安居士多年來在寺中清修,一心潛心修養(yǎng)身心,故而在寺中尋得這般清靜之所,平日里不常出門露面。”
果然。
那位安和長公主就是住在這里!
云汐玥當(dāng)即心潮澎湃,不由得深吸幾口氣。
恰在此時,隔壁院落的竹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楚虞攜著崔嬤嬤從院里緩步走出。
她身著一襲石青暗紋提花褙子,內(nèi)搭同色系繡玉蘭花的交領(lǐng)薄衫,行走間只余沉穩(wěn)氣度。
臉上依舊蒙著層素色薄紗,僅露出雙沉靜的眼眸,周身透著端莊持重,和幾分歷經(jīng)世事的溫潤。
二人剛踏出院門,便正撞見靜慧師父與云汐玥。
靜慧師父當(dāng)即停下腳步,雙手合十行禮:“寧安居士安好。”
“靜慧師父,”楚虞微微頷首,目光掠過一旁的云汐玥,語氣平淡地問道:“這位是?”
“回居士,”靜慧師父側(cè)身介紹,“這位是京中永安侯府的嫡女云汐玥施主。今日施主特意來寺中禮佛。”
永安侯府四字入耳,楚虞眼眸微抬,目光悄然一動。
原來這便是侯府尋回的那位真千金。
她細細打量云汐玥。
只見對方身著桃花粉蹙金繡海棠長裙,看得出是極好的料子,頭上斜插數(shù)支碧玉發(fā)簪,腕間的玉鐲更是瑩潤通透。
一身裝扮奢華精致,處處透著恢復(fù)身份后被侯府捧在手心的重視。
這模樣,倒讓楚虞忽然想起幾日前在慈幼堂偶遇的少女。
那日的云綺,穿的是件天水碧長裙,雖瞧著素凈淡雅,布料卻洗得有些軟塌,裙擺還沾了點塵土。
素著一張臉,安安靜靜背對著她望著天空,聲音輕得像風(fēng):“流落在外的孩子,誰會不思念自己的娘親?可我如今,連叫一聲娘親的機會都沒有了。”
每次回想那畫面,楚虞都會想起自己失散的女兒,心口像被針扎般刺痛,對云綺的憐惜也更甚幾分。
也不知,那孩子這幾日過得如何。
見楚虞目光怔怔,靜慧師父又補充道:“云施主心地良善,方才還為寺里捐贈了二百兩銀子的香火錢,望用以救助苦難百姓。她說想看看寺中環(huán)境,貧尼便帶她隨處逛逛。”
楚虞聽罷,只淡淡頷首:“那便不擾二位了。”
說罷,她眼風(fēng)微抬,示意崔嬤嬤跟上,準備徑直往前去了。
見狀,云汐玥當(dāng)場愣住,先前準備好的話盡數(shù)被堵了回去。
不是,這情況怎么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
這位長公主對她的態(tài)度怎的如此冷淡?
她既捐了二百兩香火錢,又得了靜慧師父當(dāng)面夸贊,即便算不上是什么大的善舉,至少也該換得幾句溫和的回應(yīng)吧?
云汐玥怎么會知道,楚虞已經(jīng)見過云綺在慈幼堂默默救濟孤童近一個月的場景。
不僅送糧送衣,又親自陪伴那些孤苦孩子們玩耍,卻不留留名,甚至對外只隨口編了個姓氏,連慈幼堂的大娘都不知她的真實身份。
在楚虞看來,做善事不求人知,才是真正難得的善意。
更何況,云綺如今已不是侯府捧在手心的千金,在府中地位想必一落千丈。她用來采買物資的銀錢,大概是從自己僅有的用度里省出來的。
便更讓人感慨。
若是未曾見過云綺,楚虞或許還會覺得,云汐玥小小年紀能有捐贈香火錢的心意,也算難得。
可比起她先前所看見的云綺那份善舉撐,云汐玥拿著侯府任她取用輕易得來的銀錢,隨手捐贈給寺廟的舉動,實在算不得什么。
眼看楚虞轉(zhuǎn)身離開,云汐玥站不住了,情急之下正想編個請教佛法的由頭將人叫住,身后卻突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的輕挑:“…我還以為自己認錯人了呢,妹妹,你怎么會在這兒啊。”
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