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硯洲今日一早便去了京郊糧倉,與倉場理事一同盤查庫存,核對江南漕運的糧草賬目。
原本事務繁雜,一日難以完成,按常理他需在京郊留宿一夜。
可他神色淡淡,自晨至暮未曾停歇,在戌時初前便了結了所有事,隨即冒著夜色乘坐馬車回京。
他并非不習慣在外居住,只是先前落水之事后,他不希望此類事若再發生,而他恰好不在侯府。
他說過,會護著她。
返回侯府時,已近戌時中。
書房內,云硯洲喚來周管家,淡淡問道:“今日侯府可有什么事?”
周管家心中有數,大少爺明著問的是侯府,實則牽掛的是大小姐。
他躬身回話:“回大少爺,今日一切如常。大小姐午后出去過一趟,說是去清寧寺逛逛,現在想來應該睡下了。”
“倒是二小姐,您吩咐二小姐今日罰跪,可二小姐只跪了一個時辰便暈倒了。”
“夫人心疼二小姐,命人將她抬回昭玥院,也不許二小姐再跪。只是……二小姐回院后不久,也出門去了清寧寺燒香拜佛。”
云硯洲指尖摩挲著茶盞邊緣,眼簾微垂,長睫在眼下投出淺淡陰影,看不出情緒。
若真是體虛到跪一個時辰便暈厥,又怎會有氣力,稍作休息就出府去了寺廟。
躲避懲罰,是人之本性。
他對云汐玥做出懲戒,并非要她承受多少皮肉之苦,也不在于她必須跪足多少時辰。而是希望她能自省過錯,真心悔過。
只是現在看來,她并非如此。
他面上未起太多波瀾,只應了句:“我知道了。”
然而他話音剛落,便有下人進來通報:“大少爺,二小姐聽聞您回府,說有要緊事要告訴您,此刻正在外頭候著。”
云硯洲眉頭微蹙。
這般晚了,卻有事要告知他?
云硯洲微抬眼眸:“讓她進來吧。”
片刻后,云汐玥身后跟著蘭香與翠喜,深吸一口氣踏入書房來。
屋內檀香裊裊,朦朧煙氣中,她抬眼便撞進視線里。端坐在紫檀木椅上的人,正是云硯洲。
他身著月白暗紋常服,衣料垂墜間隱現雅致紋路,襯得身姿愈發挺拔清雋。面容是極出挑的俊朗,卻偏生覆著深冬寒潭般的沉靜。
眉峰平直,不揚半分銳利。眼睫纖長,垂落時隱藏眼底所有情緒。整個人像一塊浸了涼意的墨玉,縱是靜靜坐著,旁人也無法揣測他的心思。
望見這位大哥,云汐玥心底頓時涌上復雜的情緒,敬畏與害怕交織。
她知道,她給大哥留下的第一印象,便是她落水陷害云綺被大哥看破。今日她又故意裝暈躲避懲罰。
此刻站在云硯洲面前,她只覺得心虛得厲害。
可她不能退。這侯府里,最有權威、最能定奪是非的人便是大哥。
若能讓大哥知道——不,是親眼看見云綺私帶外男回院,大晚上還與那男子糾纏不清,他定然會對云綺失望、厭惡。
她才是大哥血脈相連的親妹妹,怎么能眼睜睜看著大哥對自己不痛不癢,反倒將心思全放在云綺那個假妹妹身上?
云硯洲看向她,聲線平穩得無一絲波瀾:“這么晚了,有什么事?”
云汐玥指尖悄悄攥緊衣袖,強壓下心底的緊張,還有即將撞破云綺丑事的期待,輕聲道:“大哥,你忙碌一天才剛回府,應該歇下,玥兒本不該來擾大哥。可……玥兒思來想去,此事實在不敢瞞著大哥,它還牽扯到云綺姐姐。”
聽到云綺二字,云硯洲垂著的眼睫微抬,眸光極淡地動了一下,語氣依舊平靜卻多了分追問:“云綺怎么了?”
云汐玥抬起頭,下唇被牙齒咬出一道淺淺的印子,將聲音壓低下來,帶著幾分刻意拿捏的猶豫與擔憂。
“大哥,姐姐今日出府,好像從外面帶了個陌生男子回府,還把人帶進了自己屋內。此刻,他們許是還在一起。”
“玥兒也不知姐姐怎會做出這種事來,更不知那男子的身份。”
“大哥若是不信,不妨讓周管家帶人去竹影軒看看,也好確認一下情況。或許,姐姐是有什么隱情。”
一旁的周管家聽得眼皮一跳,也是不敢相信。
大小姐自小確實嬌縱,行事總不管不顧,可“私帶外男回府藏在院中”,這可是敗壞門楣、丟盡侯府顏面的大事,若是真的,后果不堪設想啊。
周管家在旁暗暗倒抽口氣,心頭直打鼓,可身側的大少爺卻依舊神色沉靜,連眉峰都沒動一下。
他反倒緩緩抬眼,目光落在云汐玥身上。
那目光不冷不厲,卻像帶著無形的重量,看得云汐玥后頸發緊,心底莫名慌起來,怯生生地輕喚:“……大哥?”
云硯洲開口,聲線依舊平穩而沉寂:“你為何知曉此事?”
云汐玥猛地一愣,眼神晃了晃,下意識反問:“大、大哥說什么?”
“我問,”云硯洲語氣未變,只不帶任何情緒地看著她,“云綺做了什么,她院子里有什么人,你為什么會知曉。”
這話像盆冷水,瞬間澆得云汐玥心慌意亂。
她知道這事,當然是因為她派了丫鬟盯著云綺的動向。
可這話她怎么能直接說出來?
她原本篤定,大哥聽見這事定會動怒,定會立刻派周管家去竹影軒查證,卻沒料到,大哥竟先追問她為何知曉。
慌亂中,她聲音都發飄,慌忙找補:“我……是我的丫鬟方才路過竹影軒,就、就瞧見了姐姐……”
話剛出口,她自己先心虛得攥緊了衣袖,這理由實在站不住腳。
這么晚了,她住東院昭玥院,她的丫鬟怎會繞去西院的竹影軒路過?
更何況,竹影軒屋內的人,豈是在院外路過就能瞧見的?至少得進了院子,才能隱約窺得屋內情形。
云硯洲目光未動,語氣淡漠:“你回去吧。”
他看出來了,云汐玥確實沒把他之前的教導聽進去。
若她聽進去了,就不會派人去監視云綺,并且在覺得抓住云綺把柄的時候,當即迫不及待來告知他。
云汐玥聽見這話,方才強撐的鎮定瞬間崩塌。她張了張嘴,想再說些什么辯解,喉嚨卻像被堵住,只剩慌亂在胸腔里翻涌。
臨走之前,云硯洲又補了一句:“你那個丫鬟,也不必留了。周管家,明日把人送出侯府。”
殺雞儆猴。
日后便是云汐玥再有這種吩咐,也沒有下人敢輕易聽她的話了。
云汐玥臉色霎時變得慘白,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半晌才聲音發顫地應下:“是……”
云汐玥走后,周管家望著云硯洲依舊平靜的側臉,心下沒底,試探著小心翼翼開口。
“大少爺,二小姐方才說的話,瞧著不像是胡亂編造。您看,要不要小的這就派人去竹影軒那邊……”
話未說完,便被云硯洲淡聲打斷:“不必。”
他可以去竹影軒,但不能在云汐玥來說過這些后去。
他不覺得云綺是真的隨便帶了個看上的男人回來,想來是有什么緣由。畢竟,她若是真看上什么人,夜不歸宿也比把人帶回侯府更省心。
妹妹大了,有自己的心思和想做的事,需要自己的空間。
他要云綺毫無保留地信任和依賴他這個兄長。他若看得緊了,只會讓她覺得束縛畏懼想逃,日后有什么事只會避開他。
所以他可以不去。
讓她惹了禍,留下爛攤子,或是發現自己任性過了頭引出什么后果自己無法解決,再來找他這個大哥求助。他再幫她解決所有事情就是。這樣,她以后才會更加信任他,依賴他。
但,若她今日真的是帶了個看上了的陌生男子回院——
云硯洲緩緩垂眸,燭火在他眼底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方才的平靜散去,那點沉凝盡數被掩進晦暗里。
那他的妹妹真是很聽他的話,而且把他的話都聽進去了。
昨夜他才讓她和那個霍驍少來往,今日,她便換了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