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滿看著妻子那一本正經心疼錢的樣子,心里非但沒有半點不快,反而涌上了一股暖洋洋的甜蜜。
這傻婆娘。
總是把錢看得比什么都重。
可他知道,她不是為自己。
她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他們的囡囡。
被人這樣妥帖地放在心尖上管著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
暖得讓他四肢百骸都舒坦了。
他伸出粗糙卻有力的大手,一把將孫巧云的頭按在自己堅實的胸口。
他的心跳沉穩而有力,一下,又一下,敲在她的耳膜上。
“我掙錢,就是給你跟囡囡花的。”
聲音低沉,帶著山林的風,卻吹進了孫巧云的心窩里。
“不然我一個大男人,成天不著家,拼死拼活地往那深山老林里鉆,圖個啥?!?/p>
“圖的就是你們娘倆能吃好穿好,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臉色?!?/p>
“圖的就是囡囡以后能挺直了腰桿,說她爹是頂天立地的漢子?!?/p>
“這事就這么定了,你別管了?!?/p>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帶著一股子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大男人的霸道。
可就是這股霸道,卻讓孫巧云那顆總是懸著的心,安穩得一塌糊涂。
仿佛天塌下來,都有這個男人給頂著。
她徹底沒了聲。
她不再反駁,只是把滾燙的臉頰,更深地埋在丈夫那帶著汗味和煙草味的結實胸膛上。
她像一只找到了港灣的小貓,輕輕地,滿足地“嗯”了一聲。
夫妻倆又膩歪了好一陣子。
時間仿佛都在這小屋里慢了下來,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直到里屋傳來囡囡揉著眼睛哼哼唧唧的呢喃聲,這才打破了這份寧靜。
小丫頭醒了。
兩人相視一笑,這才起了床。
孫巧云手腳麻利地去熱了鍋。
熱乎乎的雜糧粥很快就端上了桌,還臥著一個金燦燦的雞蛋。
那是專門給劉滿補身子的。
劉滿呼嚕呼嚕地喝完粥,又把雞蛋分了一半給湊過來的囡囡,惹得小丫頭咯咯直笑。
他擦了擦嘴,站起了身。
“我出門一趟?!?/p>
孫巧云連忙跟上。
“去哪?”
“進城?!?/p>
劉滿吐出兩個字,眼神堅定。
他要去城里買的東西不少,新棉襖,新棉被,還有給囡囡的花頭繩,吃的糖塊,過年待客的肉和酒。
光靠自己一個人背回來,走到天黑都夠嗆。
他需要一個幫手。
他的腦子里,立刻就冒出了一個壯實的身影。
張運。
劉滿徑直朝著村東頭的張運家走去。
還沒等走進那破舊的院子,一股濃郁得化不開的雞湯香味,就霸道地鉆進了他的鼻子里。
真香。
張奶奶正坐在院子門口的小板凳上,端著一個豁了口的粗瓷大碗,小心翼翼地喝著湯。
看到劉滿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巷口,那張布滿溝壑般皺紋的臉上,立刻就笑成了一朵燦爛的菊花。
她的眼睛都快瞇成了一條縫。
她連忙顫巍巍地放下手里的碗,熱情得有些不知所措地招呼著。
“滿娃來了啊。”
“快,快進屋坐,鍋里還有,喝碗雞湯暖暖身子?!?/p>
老人家看向劉滿的眼神里,充滿了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真切感激。
是劉滿,前幾天從山里帶回來一只野雞。
硬是塞給了他們家,說是給奶奶補身子。
要不是這只雞,她這輩子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聞到肉腥味。
劉滿笑著擺了擺手,露出一口白牙。
“不了張奶奶,我剛吃過飯?!?/p>
“我找張運有點事。”
話音剛落,屋里就傳來了動靜。
張運聽到聲音,像一陣風似的從屋里沖了出來,嘴上還沾著明晃晃的油光。
他看見劉滿,眼睛都亮了。
“滿哥,你咋來了,啥事啊?!?/p>
劉滿也不繞彎子,直接說明了來意。
“我想進城里一趟,買點年貨,東西有點多?!?/p>
“你小子有空沒,跟我一起去,幫我搭把手?!?/p>
張運一聽要進城,那雙不算大的眼睛里,瞬間就迸發出了興奮的光芒。
村里的年輕人,誰不向往縣城的熱鬧。
他二話不說,胸脯拍得邦邦響,一口就答應了下來。
“行,沒問題?!?/p>
“滿哥你等我一下?!?/p>
他轉身回屋,很快就換了件干凈的衣服跑了出來。
“我這就跟你走?!?/p>
兩人跟依依不舍的張奶奶告了別,便邁開兩條大長腿,朝著城里的方向大步走去。
山路崎嶇,坑坑洼洼。
但兩人都是常年在山里跑慣了的,腳下跟生了風一樣,走得飛快。
一路上,他們遇到了不少三三兩兩結伴進城的鄉親。
每個人都換上了自己最好的衣裳。
大家的臉上都帶著抑制不住的喜氣,手里挎著空空的籃子,準備去城里把它裝滿。
嘴里熱火朝天地討論著要扯幾尺花布給閨女做新衣,稱幾斤肥膘熬豬油,再買上一掛鞭炮等著年三十聽個響。
濃濃的年味兒,已經開始在凜冽的空氣中悄然彌漫。
兩人腳下不停,緊趕慢趕,終于在太陽升到頭頂之前,趕到了縣城。
縣城比村里可熱鬧太多了。
街道上人來人往,叫賣聲此起彼伏。
他們倆的目標很明確,直奔鎮上最大的供銷社。
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里面傳來了一陣鼎沸的人聲,像是一鍋燒開了的水。
供銷社里擠得是人山人海,簡直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柜臺前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空氣中混雜著汗味、布料味和各種食物的味道。
到處都是扯著嗓子,揮舞著票證和鈔票買東西的人。
劉滿眉頭微皺,拉著張運的胳膊,像一艘破冰船,硬生生在人潮中擠開了一條路。
他們好不容易才擠到了賣成衣的柜臺前。
這里的人更多,幾乎是腳尖頂著別人的腳跟。
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焦急和渴望。
柜臺后面,一個名叫陳秀麗的年輕女售貨員,正耷拉著一張誰都欠她八百塊錢的臉。
她極不耐煩地應付著面前一張張熱切的臉。
“沒了沒了,那款布料早就賣完了?!?/p>
“哎呀別擠了,排隊懂不懂?!?/p>
“要這個是吧,三尺二的布票,少一分都不行?!?/p>
她的態度差到了極點,可周圍的人卻沒一個敢說什么,只能陪著笑臉。
誰都知道,能在供銷社當售貨員的,那都是有本事的。
家里多少都有點關系和背景,不是他們這些普通老百姓能得罪得起的。
陳秀麗忙得滿頭是汗,心里的火氣也越來越大。
她正沒好氣地把一匹花布“砰”地一聲摔在柜臺上時,眼角的余光不經意地往人群外圍一瞥。
只這一眼。
她看見了正被人群擠在外圍,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劉滿。
陳秀麗的動作猛地一頓。
她整個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僵在了原地。
下一秒,她臉上的不耐煩和刻薄,就像是被春風吹過的冰雪,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諂媚的,客氣又熱情的燦爛笑容。
她甚至顧不上和面前的顧客說話,直接撥開面前擋著的人。
她踮起腳尖,提高了好幾個分貝的清脆聲音,穿透了嘈雜的人群,準確地朝著劉滿的方向喊道。
“劉滿大哥?!?/p>
“哎呀,劉滿大哥,你咋來了。”
“快過來,快過來,到前面來?!?/p>
她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主動招呼劉滿插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