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云來客棧照常開門迎客,只是堂內氣氛比往日更加沉悶,老周在灶房忙碌的聲響格外清晰,小七擦拭桌椅的動作也帶著幾分心不在焉。
徐容站在柜臺后,指尖輕輕敲擊著臺面,目光偶爾掃過門外街道,昨夜的驚心動魄仿佛只是一場夢,唯有地面上幾處難以完全清除的刮痕,提醒著曾經發生的一切。
“掌柜的,您說...燕七他...”小七終于忍不住,湊到柜臺前壓低聲音問道。
徐容抬手止住她的話頭,目光望向門口:“有客人來了。”
小七轉頭看去,只見文先生正笑吟吟地站在門口,今日換了一身淡青長衫,手中折扇輕搖,頗有幾分閑適意味。
“徐掌柜,早啊。”文先生邁步進門,目光在堂內掃過“今日特意來嘗嘗貴店的招牌早點,聽說那蟹黃包子是一絕?”
徐容拱手還禮:“文先生謬贊了,小七,給文先生上壺好茶,再去灶房看看包子蒸好了沒有。”
小七應聲而去,文先生則自顧自在靠窗的雅座坐下,折扇“啪”地一合,輕輕點在桌面上:“徐掌柜這客棧,經過昨日一番...熱鬧,今日倒是恢復得快。”
徐容從柜臺后走出,親自為文先生斟茶:“開門做生意,總不能因些瑣事耽誤了營生,文先生今日氣色不錯,可是江南之行有了眉目?”
文先生接過茶盞,指尖在杯沿輕輕摩挲:“行程暫緩,實在是京城近日風云變幻,讓人放心不下啊。”他吹了吹茶沫,似是不經意地問道“聽說昨夜赤牙衛在城南抓了個要犯,鬧出好大動靜,徐掌柜可曾聽聞?”
徐容面色不變,取過抹布擦拭鄰桌:“昨夜打烊早,不曾聽聞,赤牙衛辦案,向來雷厲風行,想必是抓到了重要人物吧?”
文先生輕笑一聲,從袖中取出一份折疊的邸報,推至桌中央:“說來也巧,今早剛到的邸報上說,都察院周惟清周大人昨日連夜進宮面圣,呈上重要證物,參了四殿下結黨營私、勾結外敵一本。”
徐容擦拭的動作微微一頓,隨即恢復如常:“朝堂大事,不是我們這些小民該議論的。”
文先生卻不肯罷休,手指在邸報上輕輕敲擊:“更巧的是,據說那證物,正是由一名從赤牙衛手中逃脫的要犯呈遞的,而那名要犯最后出現的地點...”他故意拖長聲音,目光灼灼地看向徐容“就在這云來客棧附近。”
這時小七端著蒸籠過來,聞言手一抖,蒸籠險些掉落,徐容不動聲色地接過,親自為文先生擺好碗筷:“城南這么大,每日人來人往,有個把陌生面孔也不稀奇,文先生請用,這蟹黃包子要趁熱吃才鮮美。”
文先生夾起一個包子,卻不急著吃,而是在手中細細端詳:“好精致的包子,皮薄餡大,十八個褶子勻稱漂亮,便是京城最好的點心鋪子,也未必有這般手藝。”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徐容一眼“徐掌柜這客棧,真是藏龍臥虎啊。”
徐容微微一笑:“都是老周的手藝,他年輕時在江南學過幾年白案。”
“哦?”文先生終于咬了一口包子,細細品味“難怪有幾分江南風味,說起來,三殿下對江南菜系也頗為偏愛,尤其是這蟹黃包子,每逢時令必讓人快馬從陽澄湖運來鮮蟹。”
他放下筷子,身體微微前傾:“徐掌柜,明人不說暗話,昨日赤牙衛在你這里鬧出那么大動靜,今日周御史就參了四殿下,這其中關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徐容給自己也倒了杯茶,慢條斯理地啜飲一口:“文先生是說,那名要犯當真從我這客棧逃出去了?若真是如此,赤牙衛今日豈會善罷甘休?”
文先生搖扇輕笑:“赤牙衛今日不會來了,四殿下如今自身難保,哪還顧得上一個逃犯?不過...”他話音一轉“四殿下雖暫時失勢,其黨羽仍在,徐掌柜得罪了他們,日后恐怕難有安寧。”
小七在一旁聽得手心冒汗,忍不住插嘴:“那、那怎么辦?”
文先生瞥了小七一眼,笑容更深:“小姑娘不必擔心,三殿下最是愛才,若徐掌柜愿意,靖安府隨時可為云來客棧提供庇護。”
徐容放下茶盞,發出清脆的聲響:“文先生好意心領,只是徐某閑散慣了,不想卷入是非之中。”
“是非?”文先生搖頭嘆息“徐掌柜以為,躲就能躲得過去嗎?這天下即將大亂,沒有人能獨善其身。”
他從袖中取出一枚白玉令牌,上面刻著“靖安”二字,與昨日那枚截然不同:“這是三殿下親賜的客卿令,持此令者,可見官不拜,遇險可調動當地靖安衛相助。”
徐容看也不看那令牌,只是專注地為自己續茶:“徐某何德何能,敢受三殿下如此厚愛?”
文先生將令牌輕輕推至徐容面前:“徐掌柜過謙了,能從那燕七手中取得證物,又能在赤牙衛眼皮底下將人送走,這等手段,豈是尋常客棧掌柜所能為?”
堂內氣氛驟然緊繃。
小七倒吸一口冷氣,老周從灶房探出頭,面色驚惶。
徐容卻笑了,手指輕輕點在那枚令牌上:“文先生這個故事講得精彩,可惜漏洞百出,若那要犯真從我這里逃出,證物也該在他手中,怎會是我取得的?”
文先生面色不變:“或許徐掌柜與那燕七達成了某種...協議?”
徐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街上漸漸多起來的行人:“文先生,我是個生意人,生意人最重誠信,若真做了這等事,豈會不向三殿下討個賞錢?反而在這里推辭厚禮?”
他轉身看向文先生,目光坦然:“再說,若我真有這般能耐,又何須倚仗他人庇護?”
文先生與徐容對視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好!好一個徐掌柜!難怪三殿下對你如此看重。”他將令牌收回袖中“既然徐掌柜暫無此意,文某也不強求,只是...”
他也站起身,走到徐容身側,壓低聲音:“四殿下雖暫時受挫,但其母族在軍中根基深厚,不出數月必能卷土重來,到那時,他第一個要清算的,就是讓他栽了這個跟頭的人。”
徐容神色不變:“文先生是說,四殿下會認為是我幫助了那名要犯?”
“是不是你,并不重要。”文先生輕輕搖扇“重要的是,四殿下需要一個人來承擔這次失敗的責任,而你這個最后接觸過要犯的客棧掌柜,是最合適的人選。”
他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函,放在窗臺上:“這是三殿下親筆信,徐掌柜若有興趣,不妨看一看,三殿下承諾,若得徐掌柜相助,他日大事成就,必以國士相待。”
徐容看也不看那信函:“徐某才疏學淺,恐辜負三殿下厚望。”
文先生也不堅持,拱手一禮:“既如此,文某告辭,這封信留給徐掌柜,若是改變主意,可到靖安府尋我。”
他走向門口,臨出門前又回頭補充道:“對了,聽說大殿下也對徐掌柜很感興趣,他那人性子急,手段也糙,徐掌柜...小心為上。”
文先生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堂內陷入一片寂靜。
小七快步上前,緊張地看著那封信函:“掌柜的,這信...”
徐容拿起信函,看也不看就直接丟進灶膛,火苗竄起,瞬間將信紙吞沒。
“掌柜的!”老周從灶房沖出“您這是...萬一真是三殿下的好意...”
徐容用火鉗撥了撥灶膛,確保信紙完全燃盡:“老周,你在這京城活了半輩子,可曾見過哪位皇子對一個小客棧掌柜如此禮賢下士?”
老周愣住了,渾濁的眼睛眨了眨:“這...確實沒有。”
徐容放下火鉗,目光掃過面露憂色的小七和老周:“他們看中的不是我,而是通過客棧傳遞消息的那個網絡,是南來北往客人帶來的情報,是能讓一個朝廷要犯在赤牙衛眼皮底下消失的手段。”
小七似懂非懂:“那...那是好事還是壞事?”
徐容走到柜臺后,取出賬本:“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準備好開門迎客吧,今天還有得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