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臺邊的水缸還在微微晃蕩,火光在水面碎成一片片紅鱗。蕭灼低頭看著那塊浸在水里的殘片,焦木邊緣泡得發白,字跡模糊得像被歲月啃過。他沒動,手指卻慢慢收攏,指甲掐進掌心。
小七抹了把臉,灰混著汗往下淌。他往前蹭了半步,聲音抖得不成調:“掌柜的……您手流血了?!闭f著就要遞上濕布。
蕭灼抬手,動作輕得像拂去一粒塵,卻讓少年僵在原地。老周一把拽住小七胳膊,力道大得幾乎要把人拖倒。兩人退到院門角落,誰也不敢再出聲。
風卷著火星打轉,掠過地上那道炭線,灰燼飄起又落下,像是燒盡的紙錢。
蕭灼閉上了眼。
耳邊的喧鬧忽然遠了。小七的喘息、老周壓著喉嚨的咳嗽、房梁斷裂的悶響,全都沉了下去,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水。他腦子里只有一幕:三年前那個雨夜,母妃的手按在他肩上,指尖冰涼。她沒哭,只是把木匣塞進他懷里,說:“別讓人奪走它。”
現在,它沒了。
他再睜眼時,瞳孔里已經沒有火光。不是熄滅,是壓住了。他左手緩緩摸向腰間,那里空著,只剩一段磨舊的繩頭纏在指上。他一根根掰直手指,又一根根攥緊,指節發出輕微的咔響。
井臺的水面忽然顫了一下。
灶膛里的余燼猛地矮了一截,像是被什么東西壓住了呼吸。
他彎腰,將短斧輕輕插進焦土,刃口朝天,穩穩立住。然后脫下外衫,撕成兩截布條,動作不急不緩,一圈圈纏上右手。那手曾撥算盤、擦桌角、翻賬本,如今裹上粗麻,像換了個人。
小七盯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不對勁。不是姿勢變了,也不是站得更直——而是影子?;鸸獍讶擞袄L,投在墻上,本該是佝僂的掌柜模樣,可此刻那輪廓,竟像一頭伏地抬頭的獸,頸脊弓起,首尾昂然。
老周低聲道:“別看?!?/p>
可小七移不開眼。
蕭灼站著沒動,目光掃過廢墟。東廂塌了一半,迎客桌歪在墻角,登記簿燒得只剩半頁,上面還留著昨夜某位客人簽的“張三”二字。他走過去,蹲下身,從灰堆里扒出半塊燒焦的門牌,上面刻著“云來客?!彼淖?,漆皮剝落,像被咬過。
他摩挲了一下,隨手丟回火堆。
然后他轉身,走向前廳殘垣。腳步很穩,一步一印,踩在焦黑的地磚上,發出細微的碎裂聲。路過灶臺時,他停了一瞬,看了眼那個吞掉木匣的灶膛。里面只剩冷灰,連火星都不剩。
他沒說話,也沒嘆氣。
回到院子中央,他站定,抬頭望天。
京城的夜空向來不清凈,總有達官貴人家的燈火徹夜不滅。今夜卻反常地暗,唯有他們這處廢墟燒得通紅,像是整座城唯一醒著的眼睛。
他嘴角動了動,似笑非笑,終究沒出聲。
但就在那一瞬,老周感覺胸口一悶,像是有股無形的氣流擦身而過。他踉蹌了一下,扶住門框才沒跌倒。小七也打了個寒戰,不是冷,是怕——他分明看見,掌柜的身影在火光下拉得越來越長,肩線陡峭如刃,頭顱微仰,竟隱隱透出幾分他曾聽過的形容:龍行虎步,目如星辰。
那是書里寫的帝王氣象。
可眼前這個人,三年來連菜價都要跟人掰扯半天。
他到底是誰?
蕭灼緩緩吐出一口氣,白霧在火光前散開。他低頭看了看纏著布條的手,又看了看插在地上的短斧。一切都安靜下來了,連風都停了片刻。
他知道,有些東西再也回不去了。
那木匣里裝的不只是遺物,是他的殼。他靠它撐著,假裝自己真是個摳門掌柜,每天計較柴米油鹽,為一塊門板錢跟人爭執。可現在殼碎了,里面的東西露了出來,藏不住了。
他不是徐容。
他也做不了徐容了。
他慢慢抬起手,不是去摸腰間的虛位,而是撫過左胸。那里貼身藏著一枚銅錢,邊緣磨得發亮,是他當年離宮時,從母妃枕頭下摸走的最后一樣東西。不是玉佩,不是圣旨,就是一枚普通的開元通寶。
他說過,錢最實在。
可現在,錢救不了命,也護不住人心。
他收回手,站在原地,不動如山。
小七終于忍不住,小聲問:“掌柜的……咱們……還能重修嗎?”
這話問得笨,可他是真這么想的。門壞了可以換,房塌了能再蓋,只要人在,客棧就能開下去。他不信就這么完了。
蕭灼沒回頭。
但他聽見了。
他聽見少年的聲音,聽見老周壓抑的呼吸,聽見遠處街口巡更人敲梆子的鈍響。這些聲音曾經讓他安心——平凡的日子就該這樣,瑣碎、重復、安穩。
可現在,它們聽起來像諷刺。
他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像鐵錘砸在石板上:
“修不了?!?/p>
小七愣住。
“東西燒了,人還在?!彼D了頓,“但有些人,不該碰的,碰了就得死?!?/p>
話音落,院中死寂。
老周猛地抬頭,不敢信這是那個天天記賬、連燈油都要省半盞的掌柜能說出來的話。
蕭灼依舊站著,背對著他們,肩背挺得筆直?;鸸庥吃谒砩希衽藢討鸺?。
他沒再說話,也沒動。
可那股靜默,比任何咆哮都沉重。
小七忽然想起前幾日打掃時,在掌柜床底掃出一張燒了一角的紙,上面寫著什么“甲子夜”、“焰影”、“嫁禍”之類的字。他當時看不懂,順手扔進了爐子。現在想想,那些字,是不是早就預示了今晚?
他張了張嘴,想問,又不敢。
老周拉了拉他袖子,搖頭。
就在這時,蕭灼動了。
他彎腰,從灰堆里撿起一塊帶火星的木炭,走到前廳殘墻邊,蹲下身,在焦墻上寫下一個字。
不是名字,不是咒罵,也不是誓言。
是一個“賬”字。
歪歪扭扭,卻一筆一劃,清晰無比。
寫完,他把木炭往地上一丟,站起身,拍了拍手。
然后他走回短斧旁,伸手握住斧柄,緩緩拔起。
斧刃離土那一刻,井臺的水突然漾開一圈波紋。
他扛起短斧,轉身面向廢墟,目光掃過每一寸焦土。
火還在燒,風又起了。
他站在那里,像一座即將爆發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