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伙惡徒的馬蹄聲徹底消失在官道盡頭，揚(yáng)起的塵土緩緩落下，如同客棧內(nèi)沉甸甸壓下來的寂靜。

小七還保持著端茶的姿勢，僵在原地，嘴唇微微哆嗦，碗里的涼茶晃出圈圈漣漪。

徐容沒看他，徑直走向那扇被踹得有些歪斜的木門。

他伸出兩根手指，沿著門框與門板的接縫細(xì)細(xì)摸了一遍，又屈指在幾個關(guān)鍵榫卯處敲了敲，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

“軸沒裂，榫頭有點(diǎn)松。”他聲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身后的人聽“拿楔子和錘子來。”

小七如夢初醒“哦、哦！”了一聲，慌慌張張地把茶碗往旁邊桌上一撂，茶水濺出幾滴也顧不得，轉(zhuǎn)身就往后院雜物房跑，腳步踉蹌。

老周嘆了口氣，佝僂著背，默默走過去，扶起那把被踹翻在地的長條凳。

他拿出隨身帶著的舊抹布，用力擦拭著凳面上那個清晰的泥腳印，一下，又一下，直到那點(diǎn)污漬幾乎看不見，木質(zhì)紋理重新露出來，他才停手，盯著那處看了半晌，又重重嘆了口氣。

徐容接過小七氣喘吁吁遞來的工具——一把舊錘子和幾個刨削好的小木楔。

他蹲在門邊，將楔子小心地嵌入松動的縫隙，然后用錘子輕輕敲擊。動作很穩(wěn)，力道恰到好處，每一下敲擊都準(zhǔn)確落在楔子尾部，發(fā)出清脆的“嗒、嗒”聲，在過分安靜的堂內(nèi)顯得格外清晰。

小七在一旁不安地搓著手，眼睛時不時瞟向門口，好像那伙人隨時會再沖進(jìn)來。

“掌、掌柜的……他們明天……真還會來嗎？”

徐容沒立刻回答，專注地敲完最后一個楔子，用手晃了晃門板，確認(rèn)不再松動，才站起身，把工具遞還給小七。

“來不來，錢都在那里。”他語氣平淡，走到那張被泥腳踩過的桌子前，拿起抹布，浸到水盆里擰干，開始擦拭桌面。油膩和塵土混著水漬被抹去，露出木頭原本的顏色，只是那深深的鞋印凹痕，一時半會兒是消不掉了。

老周走過來，站在柜臺邊，看著徐容擦桌子的背影，嘴唇動了動，沒出聲。他從懷里掏出那本邊角卷起的舊賬本，又拿出那副斷腿的眼鏡戴上，就著昏暗的光線，手指在算盤珠子上下翻飛，噼里啪啦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門軸修了，楔子是現(xiàn)成的，不算工錢。”老周一邊打，一邊低聲念叨“條凳沒事，桌子……這印子深，怕是得刨掉一層，工錢加料錢，算十五文。昨天進(jìn)的米，又漲了三文一斗，鹽巴也貴了……王麻子那邊，今天沒拿到錢，明天肯定還得來，五錢銀子，一分少不了……”

他越算聲音越低，最后幾乎成了含糊的咕噥，手指停在算盤上，半晌沒動。

小七湊過去，看著算盤上那寥寥可數(shù)的進(jìn)項(xiàng)和一大串出項(xiàng)，臉皺成了苦瓜：“周叔，這……這怎么越算越虧啊？照這樣下去，咱們別說攢錢，連飯都快吃不上了！”

老周摘下眼鏡，用衣角慢慢擦拭著鏡片，沒看小七，也沒看徐容，目光虛虛地落在空處：“吃不上的，何止咱們。南邊打仗，北邊鬧災(zāi)，京城里頭……幾位爺斗法，這稅那費(fèi)，層層加碼，最后還不都落到咱們這些升斗小民頭上？”

他像是突然意識到失言，猛地剎住話頭，小心地瞥了一眼徐容。

徐容已經(jīng)擦完了桌子，正把抹布仔細(xì)涮洗干凈，擰干，搭回肩上。他走到柜臺前，看著那本攤開的賬本，上面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像是爬行的螞蟻。

“夠交租就行。”他重復(fù)了昨天的話，但語氣里似乎多了點(diǎn)什么別的東西。

老周把眼鏡戴回去，手指點(diǎn)著賬本上“王麻子”那一項(xiàng)：“掌柜的，這‘清凈費(fèi)’……以前三個月才收一次，一次不過百文。如今月月收，一次比一次狠。王麻子不過是個潑皮，哪來這么大膽子？還不是瞧著上頭亂，趁機(jī)撈油水？我聽說……他好像搭上了城里某位官爺?shù)木€，好像是……姓張的一位參軍？”

小七倒吸一口涼氣：“官面上的人？那、那咱們不是更……”

徐容的目光從賬本上抬起，落在老周臉上。老周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視線，低頭假裝看賬本。

“哪個參軍，姓什么，叫什么，幾品官，駐防哪里，手下多少兵丁，和王麻子是什么交情，按月分多少利？”徐容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吐出的字卻像冰珠子，一個個砸下來“這些，王麻子自己恐怕都未必說得清。”

老周噎住了，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京城里姓張的參軍，沒有十個也有八個。”徐容伸手，將賬本合上“王麻子扯虎皮做大旗，你們也信？”

小七眨巴著眼：“可、可萬一……”

“沒有萬一。”徐容打斷他，語氣里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斷然“他是求財(cái)，不是求死。掀了店，殺了人，對他沒好處。規(guī)矩，他得守。”

堂內(nèi)再次安靜下來。

只有油燈燈芯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

老周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聲音有些發(fā)干：“掌柜的……我年紀(jì)大了，經(jīng)不起嚇了。小七還是個孩子。這客棧……是咱們安身立命的根本。我就怕……就怕這風(fēng)雨越來越大，咱們這小小的屋檐，終究……終究是擋不住啊。”

他抬起頭，第一次直直地看向徐容，昏花的老眼里帶著難以掩飾的憂慮和一絲深藏的探究：“有些話，我不知道當(dāng)問不當(dāng)問……掌柜的您見多識廣，非常人……這往后的路，究竟該怎么走？難道就任由他們這般欺到頭上來？”

徐容迎著他的目光，臉上沒有任何波瀾。

他伸出手，用手指將賬本封面上一道細(xì)微的卷邊慢慢撫平，動作緩慢而專注。

“路，都是一步步走出來的。”他開口，聲音低沉“欺上門，打回去就是。”

他抬起眼，目光掃過老周和小七：“累了，收拾完早點(diǎn)歇著。”

說完，他不再看兩人，端起柜臺那盞油燈，轉(zhuǎn)身，徑直走向通往后院的樓梯。

昏黃的燈光將他身影拉長，投在墻壁上，每一步都沉穩(wěn)無聲，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分量，將老周未盡的言語和所有的疑慮，都沉沉地壓回了心底。

老周望著那背影消失在樓梯轉(zhuǎn)角，張開的嘴緩緩閉上，最終化作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

他摩挲著那本冰冷的賬本，指尖感受到封皮下那道幾乎難以察覺的陳舊刻痕，眼神復(fù)雜難明。

樓下，只剩下桌椅投下的沉默黑影，和那扇剛剛被修好、卻仿佛仍在隱隱作痛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