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然是連夜被送去念慈庵的,那里只有清修的女尼。
蕭承瀾用了為大鄴祈福的名義送她出宮。
顧曉然這回風風光光出宮門游玩,卻是不能再回去。
去念慈庵的途中,顧曉然縮在馬車上,蕭承瀾對她說的話言猶在耳。
——既然你淡泊名利,不屑于位分賞賜等身外之物,那青燈古佛的寧靜之處,最適合你這超然物外的性子。
顧曉然心中覺得很是憋屈。
他父親如今封侯拜將,她正是風光得意的時候,卻要去那等地方苦修。
陛下真是一點兒情面也不留。
顧大將軍知道顧曉然被送走后,連夜請求面圣,要為顧曉然求情。
顧大將軍不知發生什么,只隱約聽得是自己的女兒和陛下的寵妃起了爭執。
雖然他不敢拿西南的功績挾恩于天子,可陛下為了自己的寵妃,對曉然一點兒情面也不講,實在讓他寒心。
“陛下,小女有得罪瑜妃娘娘處,還求陛下看在老臣的面子上開個恩,給小女一個機會,讓她向瑜妃娘娘賠禮,陛下一道旨意直接將小女送去念慈庵,老臣心中實在悲戚吶!”顧老將軍言辭懇切,渾濁的雙目里還有淚光閃動。
蕭承瀾看著他,語氣平緩:“顧老將軍,朕處置顧充媛之前,已經數次開恩了,如今也是念你平定西南有功,才給了她一個出宮祈福的懲罰,朕已經很仁慈,很體面了?!?/p>
顧老將軍一頓,看著面前神色如常但眼神含著冷意的帝王,心中遲疑。
蕭承瀾將之前的事娓娓道來:“瑜妃代掌鳳印,便與朕一體,無論是賞是罰,只要是她賜下的,俱是天恩,瑜妃予顧充媛恩典,她卻抗旨不尊,此為其一。”
“昨日狩獵,她自不量力,支開衛隊獨自入林,若不是朕救她,她早已葬身獸腹,尸骨無存,朕還因此負傷,此為其二?!?/p>
說到這里,顧老將軍已然面色呆滯,驚駭地看著蕭承瀾。
莫非是那只老虎?怪不得昨日曉然一直魂不守舍,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還連累陛下傷了龍體!
可這些事,他竟然從不知道!陛下昨日也沒有提及,更不曾處罰曉然。
“朕不愿瑜妃擔心,命令昨日場中諸人瞞下朕受傷的事,她卻心生惡念,前往瑜妃處出言揭破,還故意挑釁,惹得瑜妃不快。此事往小了說是愛嚼舌根,往大了說,是忤逆圣意,此為其三?!?/p>
蕭承瀾停下步子,眸光淡然又凌厲地朝顧老將軍看去:“凡此種種,顧將軍,朕還不夠開恩嗎?!?/p>
顧老將軍此刻已經面色蒼白,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良久,他對蕭承瀾深深叩拜下去,請罪道:“小女僭越,屢屢冒犯君威,老臣羞愧!”
蕭承瀾看著兩鬢斑白的顧老將軍,微嘆一聲,走過去扶起他,并未再多言。
顧老將軍走后,蕭承瀾看著他離去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在他面前,為女兒求過情的,有太多人。
宋章,蘇文玥,沈希,顧錚。
無論他們是佞臣還是忠骨,提起自己的女兒時,總會露出同一種神色。
關心則亂。
可他的瑜妃呢,沒有人為她求情。
哪怕在最后一刻,她的父親與母親都用著那樣怨毒的眼神看著她。
他不敢去想,若當初他沒有邁出那一步,沒有接她進府,沒有籌謀奪位,她這輩子到底還有多少苦要吃。
蕭承瀾長吐了一口氣,闔著眼揉了揉眉心。
幸而,現在的她和他一樣,坐到了無需讓任何人為她求情的位置上。
現在的她,只會讓別人向她求情。
思及此處,蕭承瀾那因心疼而籠罩在心頭的沉悶終于消散了幾分。
秋獵過后回宮,宮內四處已經染上了深秋的顏色。
也許真是逢秋悲寂寥,江映梨從香山別苑回來后,每天心情都很低落。
尤其是每天入睡前,想著明日一早蕭承瀾要離開她去上朝,想著想著竟然會哭起來。
蕭承瀾思忖著,在香山別苑秋獵時,她與他同吃同睡,白天也在一起,所以回宮了,她便不習慣了。
他每夜哄,以為過幾日就好了,沒想到這天剛下早朝,還沒從承乾殿回長慶宮,就被拿著金腰牌的連翹著急忙慌地堵住。
“陛下!陛下恕罪,今日有小宮女失手打碎一個花瓶,娘娘發了一通脾氣后哭泣不止,吵著要見陛下,娘娘實在傷心極了,還請陛下去瞧瞧?!?/p>
蕭承瀾微微蹙眉,心里頭微微有些疑惑,但還是轉頭對福萬全吩咐:
“去長慶宮傳話,朕另有要事,讓那些大臣先回去辦差。”
“嗻?!?/p>
蕭承瀾去了昭華宮,一進宮門便看到殿外跪了個小宮女在抹眼淚,旁邊還有碎掉的瓷片。
蕭承瀾走過去,小宮女嚇得跪伏在地上。
“陛下!奴婢罪該萬死!”
蕭承瀾眼神落在那堆瓷片上。
很普通的纏枝紋青花瓷瓶。
并不是他送她的。
江映梨向來不曾因為灑掃,擦洗等毀了什么物件而責罰下人,何況,東西不是他送她的,壞了就壞了,她不會放在心上。
今日她為一個平平無奇的花瓶發這么大的脾氣,還哭泣不止,確實有些反常了。
“你起來吧。”蕭承瀾淡淡吩咐,負手往殿里去。
小宮女今日也是頭一回見瑜妃娘娘在宮里發火,嚇得不行,又自責自己打碎了娘娘在意的花瓶,即便得到蕭承瀾赦免,也還是在悄悄抹眼淚。
蕭承瀾一進殿,就看到秋霞伏在榻邊,手臂規律地起伏,輕輕拍打著江映梨的背,安撫她。
江映梨縮在榻上,眼眶通紅,像是哭累了。
聽到聲音,她飛速抬頭,看到蕭承瀾后,什么也顧不得,披衣散發地向她跑過來,猛得撲進他懷中,眼見著睫毛又濕了。
“陛下,臣妾的花瓶碎了…嗚嗚嗚……”
蕭承瀾抱住她,溫聲安慰:“你喜歡那樣的花瓶,朕讓內務府給你多送幾個?!?/p>
江映梨在他懷里淚水反而止不住,她也說不上來那個花瓶為何會讓她煩躁,總之現在,她只想聽蕭承瀾哄她。
“可是臣妾就想要那一個。”
蕭承瀾聲音依舊柔緩:“已經碎得不成樣子了,就算朕給你粘好,也不好看了,不要了,好不好?”
江映梨頓了頓,終究還是點頭,旋即又抬眸,淚眼婆娑地看著蕭承瀾。
“陛下怎么皺著眉,陛下是不是覺得臣妾無理取鬧,心里煩臣妾了。”
“沒有的事,朕只是擔心你哭傷了身子。”
“那陛下不要走了好不好,今天就陪著臣妾好不好?陛下不走了,臣妾就不哭了。”江映梨抱著他不肯撒手,帶著哭腔撒嬌。
今日剛上完早朝,要緊的事都還沒處理。但江映梨哭得厲害,他也不忍心再說什么只能陪你一個時辰的話。
“好,朕讓人把折子都送過來,你就好好待在朕身邊。”
江映梨見他不走,心里總算好受些。
蕭承瀾把她抱回榻上。
要緊的折子都送來了昭華宮,蕭承瀾就坐在榻沿處理政事,江映梨將頭枕在他膝上,靜靜聽著他翻動折子的聲音。
蕭承瀾看了幾個折子,低頭再瞧,江映梨已經睡著了。
他伸手,指腹碾過她泛著薄紅還微微濕潤的眼尾。
想到她這幾日不同尋常的的表現,他心里忽然升騰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秋霞?!?/p>
秋霞聽到蕭承瀾傳喚,趕緊上前。
“陛下有何吩咐?!?/p>
“去把章太醫叫過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