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映梨打著呵欠在宣紙上寫著草稿。
誡詞既是用來提點教育新入宮的妃子侍奉好皇帝的,自然少不了什么同心同德,六宮姐妹一心,綿延子嗣。
寫完子嗣兩個字,江映梨一時有些沉默,低頭從兩個胳膊肘之間悄悄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
她入肅王府四載,除卻沒有圓房的第一年,那也承寵有整整三年了。
蕭承瀾每次都沒有要孩子的想法。
從前在肅王府倒也罷了,現(xiàn)在到了宮里,都說子嗣是后妃傍身的籌碼,那她采取“進退有度,安分守己”的做法,是不是也應(yīng)該有個皇子或者公主傍身呢?
皇嗣生母,再加上潛邸舊人,有這兩重身份,就是厚厚的免死金牌!
她可就不用愁隨隨便便就在宮斗里一命嗚呼了!
要不要,趁著新妃還沒入宮……
江映梨抬眼看向坐在一旁寫公文的蕭承瀾。
許是她的眼光太過熱切,蕭承瀾停了筆向她看過來。
瞧見她眼里忽閃忽閃的精光,蕭承瀾蹙眉問道:
“怎么了,餓了?”
這歪打正著的一問讓江映梨臉一紅,腦子卻是迅速冷靜了下來。
不對不對,不能要!
這萬一蕭承瀾同意了,又真懷上了,還是個皇子的話,豈非就是皇長子!
搞不好非但不能傍身,還會引來各路神仙打架啊,還是各路神仙群毆她一個!
如何招架?
江映梨趕緊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沒,沒什么,嬪妾只是在思考該怎么寫。”
江映梨迅速低下頭,端正了坐姿拿好了筆,蕭承瀾見她如此,也沒再追問,只是目光落向她寫草稿的宣紙。
那上面,子嗣二字墨跡都還沒有干掉。
蕭承瀾頓時了然,他眼里情緒深了一些,但并未多置一詞,繼續(xù)寫著手頭上的公文,直到,旁邊的人額頭“咚”地一聲砸在桌面上。
蕭承瀾朝睡著的江映梨看去,沒叫醒她,而是先抽走她手下壓著的草稿。
他目光掃了一遍,然后提筆,為她圈改了一些內(nèi)容,再將那宣紙用鎮(zhèn)紙壓好。
“福萬全。”蕭承瀾輕聲喊道。
一直在外頭候著的福萬全應(yīng)聲進門。
蕭承瀾把自己寫的公文交給他,“這是朕給工部的批復(fù),連夜差人送去。”
福萬全躬身接了,看一眼趴桌子上睡著的江映梨,又看一眼外頭黑沉沉的天色,忍不住道:“陛下,天色不早了,您就早些歇著吧。”
陛下登基不過兩月,他侍奉在側(cè),天天都熬到半宿,他還好,陛下處理公事基本不叫他,他可以在門外打盹兒,可陛下要一直打著精神處理各種繁雜的政務(wù)。
陛下如此宵衣旰食,雖有明君之像,可這身子怎么吃得消啊,人又不是鐵打的!
蕭承瀾沒說話,只四指并攏朝他揮了揮,示意他趕緊差人去送公文。福萬全便也不敢再多說,拿著公文退了出去。
蕭承瀾手肘支在桌案上,闔上眸子,指腹按壓在沉重的眉心上,揉了揉,然后側(cè)眸看向趴在自己身旁已經(jīng)睡著了的人。
江映梨睡顏安靜,濃密纖長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一片乖巧的陰影,小巧的鼻尖挺翹,唇未涂口脂,是十分自然的淡粉色。
蕭承瀾瞧著她恬靜可愛的睡顏,疲憊的龍顏上頓時有了幾分安寧的柔和之色。
他覆身過去,指節(jié)輕蹭她的臉頰,帶著些迷戀的意味,終是沒忍住在她的唇瓣上印下一吻。
然后,蕭承瀾起身,彎腰攬住江映梨的膝彎和臂彎,將她抱起來走向床榻。
江映梨在熟悉的懷抱中迷迷糊糊醒了幾分,但意識還是沉的,她感覺有人把她放在了榻上,脫了鞋,她便下意識翻身要去扯被子。
但是,下一秒,將她放在榻上的雙臂卻沒有離開,而是忽然環(huán)住了她的腰……
江映梨頓時睜開了眼睛,模糊的視線中,蕭承瀾的臉近在咫尺。
“陛下……”江映梨嚶嚀一聲。
蕭承瀾在她耳畔低語,“不是想要孩子么?”
江映梨徹底清醒了,驚訝道:“陛下怎么知道?”
“你什么朕不知道?” 蕭承瀾低聲道。
江映梨慌了,連忙去推蕭承瀾的腰。
“陛下,不要了不要了!”
見她推拒,蕭承瀾輕笑,扼住她手腕,帶著些戲謔的意味道:
“安心,朕不會,別推了。”
“不過,你如此輕易變卦,看來并沒有準(zhǔn)備好,那就不要再生出這種想法,知道嗎?”
江映梨一時茫然,她的確沒想好,只是覺得子嗣可以傍身而已,但是,蕭承瀾的話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的言下之意,好像是并不想要孩子。
但是,江映梨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這很好想通——大鄴新帝的皇長子,母族的出身并不該是身份低微的商戶。
換句話說,她的身份,現(xiàn)在還不配有龍嗣。
蕭承瀾見江映梨眼神有些不聚焦就知道她走神了,他將她拉回來,告誡道:
“江映梨,不要再想什么母憑子貴的事情。”
“要有子嗣,也是子憑母貴。”
第一句話,江映梨咬著牙勉強應(yīng)了,后面那句話,卻是斷斷續(xù)續(xù)聽不清。
反正左右都是告誡她打消子嗣的念頭吧,江映梨沒有多想,反正她的確也不敢要孩子了。
福萬全差人把公文送出去后便折身回了昭華殿外準(zhǔn)備繼續(xù)當(dāng)值。
走到門口,他恰好看見兩個宮女端著沐浴的巾帕和干凈的寢衣走進去。
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的福萬全不禁捂了捂臉。
是他多慮了,陛下這身體,還真是鐵打的!
**
半個月時間,采選入宮的新妃在宮外由嬤嬤教導(dǎo)禮儀。
而江映梨這個潛邸舊人,白天在宮里學(xué)習(xí)禮儀,夜里蕭承瀾來指導(dǎo)她寫誡詞。
不過,蕭承瀾政事繁忙,并不是每天都去昭華宮。
在第十天的時候,江映梨寫的誡詞終于在蕭承瀾那兒過稿了。
神情嚴(yán)肅的蕭承瀾看完她的誡詞,終于點了點頭,說了句,“可”。
江映梨滿臉高興地拿出絹帛,將草稿一筆一劃,認(rèn)真謄抄上去。
蕭承瀾在一旁看她寫完,然后道:“接下來五天,你就好好背詞吧。”
江映梨猶如晴天霹靂,愣在原地,“陛下的意思是,嬪妾要脫稿,不能拿著它念嗎?”
蕭承瀾微笑著,摸了摸江映梨的后腦勺。“不然呢?你坐在妃嬪之首,拿著一張絹帛,一板一眼地念,威嚴(yán)何來,如何服眾?”
江映梨揉了揉自己那毫無攻擊性的小臉兒,“嬪妾本來就無甚威嚴(yán)可言。”
蕭承瀾笑著看她揉臉,“所以,朕這不是在幫你立威么?”
江映梨想說,她一個婕妤,立威有什么用?
在新妃面前,立威少不了就變成耀武耀威。
招恨吶。
這可和她的咸魚宮妃生存理念背道而馳。
真是愁人。
要是訓(xùn)話那天,蕭承瀾能來瞧一眼就好了,她就不會這么慌了。
江映梨依依不舍看了一眼手中絹帛寫得整整齊齊的誡詞,再看向蕭承瀾,小聲道:
“那陛下怎么不早說嬪妾不能照著念,嬪妾不是白寫了么?”
蕭承瀾拿走她手上的暗青色絹帛,緩緩道:“沒有白寫,這是要登記入冊,收進以朕的嘉啟年號為分類的史料里。”
江映梨微微睜大眼,有些受寵若驚。
史料誒。
但江映梨又覺得不可思議,“就嬪妾寫的這些東西,能和陛下寫的東西,放在一起,傳閱后世?”
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后妃啊。
她這樣的身份,輕若鴻毛,在歷史長河里,該是留不下痕跡的,陛下就不一樣了,他一定會是一個流芳百世的好皇帝。
蕭承瀾手掌輕撫上她的臉,狹長的墨眸靜靜注視著她的,眼底情緒深沉而悠遠。
“當(dāng)然。”
以后,他們還會有更多的東西,放在一起。
千年萬年之后,后世之人會從殘破的舊史中知道,嘉啟這一朝,帝后感情甚篤。
…………
江映梨努力背詞。
一轉(zhuǎn)眼就到了五月初,新妃入宮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