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經(jīng)過雜貨行,黃櫻忙停下,“爹,我買些赤豆去。”
雜貨行里南北雜貨、魚鲞豆醬全都有。
她牽著著允哥兒進(jìn)去,一個頭上包布巾的娘子面有難色,正跟個男子爭執(zhí),瞧見人來,那男子拂了拂袖,氣呼呼出去了。
娘子熱情地迎上來。
她背上一個小孩兒正抱著炊餅啃,地上兩個小丫頭子在玩打嬌惜。
“小娘子買些什麼?”
黃櫻瞧了瞧,靠墻擺了十來口大黑陶甕,紅紙黑字貼了“醬清”、“醋”、“豆豉”、“豆醬”。
“娘子自個兒做醬?”黃櫻問,是她小瞧這鋪?zhàn)恿恕?/p>
那娘子笑道,“經(jīng)營著醬作坊,我家的醬,保管小娘子吃了還想吃,曬足了日子的。”
黃櫻挨個聞了聞,這醬清也就是醬油,醬油是北宋出現(xiàn)的叫法。很是鮮美,比他們家原先那種便宜的滋味好許多。
制醬油需發(fā)酵,釀造時(shí)間要大半年以上,故價(jià)也貴,一角要二十文,換算成毫升,大概就是二百毫升。很不便宜。
豆醬乃黃豆發(fā)酵、曬制而成,類似黃豆醬,但滋味是不同的。一小罐賣二十文錢,比醬清經(jīng)用。
豆豉一包十文錢,便宜許多。
他們家巷口也有家小雜貨,不過賣些醬醋油鹽,都是零散賣的,比不上這鋪?zhàn)哟螅瑬|西也便宜,味道只是咸罷了。
允哥兒歡喜得四處瞧,她還看見了紫氂,也就是紫菜,還有蝦皮,筍干,這些南貨都是汴河上船運(yùn)來的,價(jià)要貴些。
“紫氂和小蝦子怎賣?”
“小娘子真識貨,俺家這紫氂和干蝦子是興化軍產(chǎn)的吶,味兒比別家的強(qiáng)十倍。干蝦子貴些,三十文一斤,紫氂二十文。”
黃櫻笑,這便是娘子渾說了。興化軍紫氂是貢品,這便跟當(dāng)代所有大閘蟹都叫陽澄湖大閘蟹一個套路。
不過她聞了聞,確實(shí)鮮,沒有捂。
“娘子算我便宜些,我日后都來買的。”
要擺攤了,到時(shí)可以放些桌椅碗筷,添些新品,餛飩就不錯吶。
“小娘子要多少呢?”
“各五斤。”
那娘子背上的小孩兒嗆住了,哭將起來,娘子忙抱起來晃著哄,“奴瞧小娘子是個利落人兒,那便給小娘子便宜五文如何?小本生意,也掙不了多少。”
黃櫻喜滋滋的,“娘子如何稱呼?”
這做生意也講究眼緣,一般這種大貨行是瞧不起她這樣的小丫頭的。
這娘子是個實(shí)誠人,她很愿意以后都來。
“喚我牛娘子便是。”
“牛娘子,赤豆、綠豆我也各要十斤,砂糖也五斤,娘子算我便宜些呢。”
牛娘子笑道,“赤豆、綠豆本就價(jià)賤,糧價(jià)如今還沒降下來,便宜不了,砂糖一斤六十文,小娘子若能買十斤,我便算五十五文如何?”
黃櫻一算,能省五十文呢。
她點(diǎn)了頭,“行,那便十斤!娘子再添我一兩紅曲可好?”
“還有這醬清,豆醬,豆豉,可否也便宜些?”她笑盈盈道。
牛娘子笑,“小娘子也太精明些。那些小雜貨鋪?zhàn)觼砦壹艺踪I都不少一厘的,實(shí)在不能了。”
黃櫻笑,“娘子家最實(shí)惠,我日后都來。”
“嘴甜也不能夠的。若你能一次買十缸,奴且依你,那紅曲便算添頭饒你罷。”
好吧,黃櫻連一缸也買不了。
最后買了紅豆、綠豆各十斤,一百文;紫菜五斤,七十五文;干蝦子五斤,一百二十五文;豆醬一小壇,二十文;醬清一百文,豆豉一包,十文,砂糖十斤,五百五十文。
統(tǒng)共花了九百八十文錢。
黃櫻從一貫錢里取下二十個銅子兒,其余全給牛娘子了。
錢從手中花出去的速度忒快。
醬清的壇子回家倒了以后要仍還給牛娘子的。
允哥兒自告奮勇要抱著豆醬壇子,黃櫻給他拿。
小孩兒買東西高興呢,走路都蹦起來了。
路過一個小攤,允哥兒忙拉她,“二姐兒,食茱萸。”
北宋沒有辣椒,食茱萸便是重要辣味來源。
黃櫻方才讓允哥兒注意些,要買。
小娃娃一路都仔細(xì)盯著那些進(jìn)城賣雜物的小販。
他們買了一斤,價(jià)并不貴,十文錢。
到家已是餓了,寧丫頭在灶房玩允哥兒的懸絲貓兒,視線不時(shí)盯著灶上那些雞鴨鵝兔,饞得咽口水。
黃櫻瞧見了,心里憐愛,摸摸小丫頭的臉。
“二姐兒。”小丫頭抱著她的腿撒嬌。
黃櫻:“我給咱**肉。”
小丫頭眼睛亮了。
黃櫻笑了笑,“寧姐兒來燒火可好?”
“好!”
七歲的寧姐兒已經(jīng)燒得一手灶火。
小丫頭熟練地將一根柴火斜立在墻上,一腳下去踩斷,彎腰,小手撿起來塞進(jìn)灶膛里。
黃櫻瞧著她忙碌,心底軟軟的,一邊收拾謝家送來的雞,準(zhǔn)備做大盤雞。
她擼起袖子,腰間系上青布巾子,先和了一盆面,和面講究三醒三揉,然后搟開抹油,蓋上盆兒松弛。
大盤雞需得配著扯面才有滋味兒呢。
然后將雞剁成塊兒。
正宗大盤雞是辣口的,將土豆燉得綿軟糯口,用青紅辣椒配色,辣椒粉嗆味兒,還得加上郫縣豆瓣醬,炒出來紅油。
可惜,這些北宋都沒有。
她做北宋改良版的,配菜便用他們家地窖里的芋頭,辣味兒靠食茱萸。
可惜,這道菜要是沒有紅油也就失去了色香味的“色”,不過,宋人自有辦法。
她拿出讓牛娘子當(dāng)添頭的紅曲。紅油這便有了。
寧丫頭坐在小凳上,爐膛里火轟隆隆地,黃櫻在胡麻油里加了幾勺豬油,燒得冒煙了,將那雞肉放進(jìn)去煸炒。
待水都煸干,雞肉滋啦啦作響,煎得金黃,加入紅曲,將雞塊掛上“紅油”,色澤誘人。
再加入黃酒、生姜、大蔥、八角、桂皮、白芷、花椒、糖、食茱萸,炒出香味兒,加醬清一勺,豆醬一勺,將醬香味炒出來,加水沒過雞塊,再加芋頭。
蓋蓋燉半個時(shí)辰。
古代都是走地雞,非飼料雞可比,時(shí)間太短燉不爛。
灶房里已經(jīng)滿是香味兒了,寧丫頭吸著鼻子,“恁香!”
黃父將磚卸在灶房臺磯上,拿了墨斗和木尺,在灶房里來回走了幾步,劃出一塊兒地來。
“便砌在這兒罷。”
黃櫻跟著走了一圈兒,已經(jīng)開始期待了。
她有好多東西想烤。
爹出門子去泥瓦匠家借來瓦刀、泥桶、夯杵、錘子、鑿子、耙子……全都放在灶房臺磯上。
“要用恁些東西吶?”黃櫻跟著瞧。
黃父笑了笑,“嗯。”
爹動作很麻利,以前年輕時(shí)候在東京城大街小巷做短工,蓋房子也做過呢!
這打地基最辛苦,爹悶不吭聲,一整日低著頭,下工時(shí)候脖子都是僵的。
這點(diǎn)兒東西相比起來小菜一碟。
用鎬頭將泥地鑿開、耙子耙平整,然后拿夯杵夯實(shí)地面,使其平整、結(jié)實(shí)。
爹很有耐性,一點(diǎn)一點(diǎn)夯,這點(diǎn)活也做得整整齊齊,腳踩上去硬硬的,再拿準(zhǔn)線一拉,絲毫不斜!
地基夯好,爹在院里和了泥,拿起瓦刀,開始砌磚!
黃櫻轉(zhuǎn)頭揭了個鍋蓋的功夫,地上已經(jīng)鋪起兩層磚了。
她忙提了桶給爹送泥。
允哥兒則一塊兒一塊兒給他拿磚,臉上沾得黑一塊兒白一塊兒,成了小花貓。
爹接過一塊兒磚,在拐彎處比一比,拿瓦刀敲掉半塊,合上去,嚴(yán)絲合縫的!
一家人忙得熱火朝天。
黃櫻顧著兩頭,瞧大盤雞快好了,麻溜洗了手,開始扯面。
不同于揪面片,這大盤雞的扯面講究一個寬、韌、長,跟關(guān)中褲帶面差不多。
她將醒好的面餅切成三指寬,拇食二指壓薄,從中間慢慢抻開,捏著兩端在案板上拍打,便越拉越長,將完整一根下到滾沸的水里。
煮好的扯面撈到一個陶盆底下鋪平,旁邊大盤雞也燉好了。
揭開蓋兒,一陣熱氣撲來,香味兒讓人為之一振。
黃櫻吸了一口氣,太香了。
“哇!”寧丫頭踮起腳,使勁往鍋里瞧。
砌窯爐的爺們兒兩個也回頭來。
黃櫻笑了笑,“爹,洗手吃飯!”
大火收汁,不能收得太干,要留些湯汁澆面。
她用鍋鏟使勁兒翻炒,讓每一塊肉、每一塊芋頭上都浸滿湯汁。
再將肉盛出蓋在面上,撒上白芝麻、蔥花。
紅油、綠蔥花兒、白芝麻,光瞧著便流口水。
她盛了兩盆,一盆給三嬸,謝謝她幫忙。
一盆爹端到屋里泥爐上。
黃櫻給三嬸送完,掀簾進(jìn)屋,四個人八雙眼睛齊刷刷瞧過來,個個兩眼放光,盯得她一個激靈。
真哥兒聞著味兒開始鬧了。
“怎不吃?”
“等二姐兒。”允哥兒忙往一邊挪,給她留出空兒。
黃櫻拿起筷子,“快吃!”
話落,五雙筷子在盆里打了一架。
黃娘子瞪寧丫頭,“你急甚!”
黃櫻笑得不行了,她給每人碗里夾一塊兒,自個咬了一口,眼睛瞇了起來。
雞肉嫩而不柴,吃五谷雜糧的走地雞,滋味兒本身已遠(yuǎn)超飼料速成雞,再加上香料味兒已經(jīng)滲入每一絲雞肉,一口下去,軟嫩多汁,花椒的麻、茱萸的辣、大料的香,全在味蕾上爆發(fā)。
再咬一口芋頭,又軟又糯,一抿成泥,吸飽了汁水,根本停不下來。
配上裹滿湯汁的扯面,蘸滿芋頭泥,勁道爽滑,吸溜進(jìn)嘴里,辣得臉上冒汗。
一時(shí)間“呲溜”聲此起彼伏,沒有人顧得上說話。
兩個小孩兒鬢發(fā)都濕了,辣得直吸溜,眼睛亮晶晶的。
寧丫頭打了個飽嗝,筷子不舍地還在盆底撈芋頭碎。
娘拿來兩個炊餅,跟爹一人一個,掰開,開始“擦”盆底子。
饅頭上沾了一圈紅油,將饅頭滲得透透的,吸飽了湯汁,盆底子干干凈凈,連一絲兒油都不見。
“乖乖!這太好吃了!”一家人捧著肚子長嘆。
真哥兒吃不著,哼哼唧唧想哭,黃娘子拿了個炊餅哄。
沒成想平日很好哄的小娃,今兒拿炊餅也沒用。
黃娘子直念叨,“這小子是成精了不成!”
屋外三嬸大嗓門直驚嘆,“二姐兒做的這甚麼大盤雞!真絕了!”
黃櫻也吃撐了。
謝府送的雞足有五斤,她怕兩家不夠吃,又添了許多芋頭,再配著扯面,份量很不少。
她扶著墻起身,走到灶房消食兒。
加了窯爐,原本就狹小的灶房,更擠了,好些東西都沒地兒放。
她索性將案板和櫥柜、糧食甕移到自個兒屋里。
她心里合計(jì),如今兩間屋住一家人還是太小了些。
大哥兒沒走前,都是她跟娘、寧姐兒一屋,爹跟大哥兒、允哥兒一屋。
太不方便了些。
且那床也不大。
二姐兒印象中,以前大姐兒在時(shí),四個人擠一起睡。
她便時(shí)常被大姐兒擠到墻角,小時(shí)候老是被蹬下床。
允哥兒再大些,也不能跟她們一起睡。
正想著,大門處傳來陌生人聲,她掀簾瞧去,認(rèn)出是大相國寺的莊宅牙人,皂衫角帶,頭戴幞頭。
正領(lǐng)了幾個陌生面孔向戚磨家兩間屋走去。
黃娘子盤了一條腿在屋里說話,從窗戶縫里瞧見了,一個鷂子翻身從床上跳下,嚇得爹忙扶住,“當(dāng)心,當(dāng)心些。”
黃娘子不耐地將他推一邊,十萬火急拿起拐,理了理衣襟,這才不緊不慢拿著勁兒從屋里走出去。
“哎呦王官人又有生意了?多久日子沒見,越發(fā)氣色好了。”
王牙寶拱手,笑,“托娘子的福。”
娘一瘸一拐走到那屋外頭,倚著門,一邊說著話,不時(shí)從窗戶里乜著那幾個看房人,從腳底打量到頭頂,笑道,“這屋里空了幾日,真真有些冷清,幾位官人甚處忙呢?”
王牙寶最是知道這個黃娘子,事兒精一個,一撅屁股都知她想放什么屁。
他心里翻了個白眼兒,面上笑呵呵道,“都是正經(jīng)人家,到時(shí)娘子便知了。”
黃娘子心里呸了一聲,個門角里的諸葛——陰著精!
她面上笑道,“瞧著打扮像是做買賣的?”
屋里一個娘子回頭笑道,“我們初到東京,我家官人來讀書呢。”
黃娘子臉上笑容更大了,“竟是讀書人家,失敬失敬。我們這院兒里人少,又安靜,最適宜讀書,娘子可算運(yùn)氣好呢。”
王牙保面上笑呵呵,這黃家,每家七八口人,擠在兩間屋中,跟人少搭不上半點(diǎn)邊。
“不知娘子作何營生?”那娘子將她打量一眼。
“俺家做飲食的。”黃娘子笑道。她也有心眼兒,不說賣炊餅的。
那婦人笑了一下,“哦。”
回過頭去,不再理會了。
黃娘子翻了個白眼,呸了一聲,拄著拐回來了。
黃櫻站在窗前瞧了娘這一出機(jī)鋒,心里好笑。
也不知到時(shí)會有怎樣的鄰居。
東京城這樣群居的院里,沒少雞飛狗跳的事兒,戚娘子這樣小偷小摸的很不少。經(jīng)常聽見吵架撒潑之事。
就說他們黃家,原先院里共用一間灶房,后來二嬸說丟了這個那個,明里暗里在指他們家,娘破口大罵,站在院里罵了好幾日,爹單獨(dú)搭了棚屋出來,不跟他們共用了。
二嬸這才沒了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