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行了約兩個時辰。
進入王屋山之后,腳下的官道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碎石泥濘遍的山間野徑。
兩側的山勢呈捧月狀收攏。
山里的空氣相較于外面,也驟然變得陰冷潮濕起來,參天古樹,遮天蔽日,此時已至午后,林間卻是光線昏暗。
氣氛壓抑至極!
此時,所有人都已經下馬行走。
山間道路崎嶇泥濘,再加上又是雨后不久,馬蹄子不時的陷入地理。
不論是人還是馬,此刻在山間行走,付出的體力,更是平時的數倍之多。
雖說入山之后,輕裝便行最合適,但這些戰馬都無比珍貴,可必須如此!
雖然失去了騎兵的優勢,可他們是在逃亡,這同樣抵消了金軍最大的騎兵優勢。
按照宗澤的說法,完顏活女肯定會反應過來,并且派人入王屋山搜尋。
因此金軍若想追擊,也必須下馬變成步兵,雙方一旦在王屋山遭遇,彼此的精銳就會進行消耗戰,這對他們來說更為有利!
畢竟,進山是唯一能避開金軍主力鐵騎的路線,若是在其他平原之地,無論怎么走,最終都會被完顏活女或其他金軍騎兵追上。
進山是九死一生,其他十死無生!
對于宗澤的安排,趙諶自然是沒有任何異議,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去做。
這點道理,他還是明白的!
一路下來,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當初在皇宮制定西進關中的路線,想的有多簡單了。
有《萬世書》這種外掛在,走到這一步,都重開了五次,何況普通人了。
就在趙諶等人入王屋山的同時,懷州以南,約四十里處。完顏活女也正率領麾下精銳騎兵,向著西南方向的涑水河谷疾馳。
“報!”就在這時,一騎快馬背著象征緊急軍情的令旗,瘋狂地從隊伍后方追了上來,騎手臉色煞白,聲音都變了調。
“將軍!懷州大營急報!”
“今日午時,未能按例收到碗子城放回的飛梟!之后大營派斥候探察,得知碗子城守軍已全軍覆沒,輜重糧草全部被毀!”
“碗子城已化作一座廢城!”
“你說什么?!”聽完斥候的匯報,完顏活女面色陡然大變。
這一刻,腦瓜子幾乎嗡的一下,整個人都懵了,敏銳的沙場行軍嗅覺,幾乎是讓它本能的感到了一股不妙,心頭不由狠狠一顫。
他迅速計算著自己的位置和行軍時間。
從懷州大營出發至此,不過四十里,而碗子城竟在午時就已失守!
這說明了什么?
這說明,在他于辰時,得天眷顧,覺醒神秘能力后,朝涑水河谷出發的時候,那時碗子城,就已經被攻占搗毀了!
這個時間點,在懷州一帶,誰敢攻擊碗子城這等聯通多個隘口要道的城關?
幾乎是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宗澤!
宗澤出現在這里是為什么?自然是為了西進關中的太子而來。
沒有接應到太子之前,他會攻擊城關嗎?現在城關被毀,就說明他已經離開了。
也就是說,宋太子也被他接走了!
下一刻,完顏活女猛的抬頭,銳利的眸子,死死盯著虛空中提示的幾行內容。
【前世要點總結。】
【一、宋太子趙諶出逃汴京,并制定西進關中的逃亡路線;
二、宗澤所率三千輕騎,于王屋山南麓,絳州曲沃縣以東三十里處,涑水河谷營救太子趙諶與吳革一行,并與你發生激戰。
你敗于宗澤手中!】
神跡是假的!它欺騙了我?!
這是完顏活女的第一反應,而后他又在心底里否決了這個想法!
“不,不對,肯定是有什么地方被本將忽略了……”目光死死盯著眼前的提示,完顏活女不愿意相信,這等神跡為何欺騙他。
沒有理由的!
神跡怎么可能作假呢?
騙他,難道是因為好玩?
完顏活女寧愿相信是自己蠢笨,忽略了什么關鍵點,也不愿意相信有神跡作假!
“等等!”突然,完顏活女目光陡然上移,定格在‘前世要點總結’幾個字上。
“前世……”像是想到了什么,完顏活女眼底閃過一抹了然之色,“莫非前世種種,在這一世重來一次,并不是一塵不變的?”
“是了,定是如此,是本將大意了,以為有神跡相助,就失去了自我判斷……”
此時的完顏活女跟完顏希尹一樣,在看到重來一世,世事發生改變后,做出了同樣的選擇,那就是自我攻略!
總之,神跡不可能出錯!
更不可能無聊到作假欺騙他一個凡人!
不過緊跟著,完成自我攻略的完顏活女的臉色,又立刻陰沉了下來。
他料定,此刻宗澤恐怕已經帶著太子鉆進西山,而自己卻還在錯誤的道路上!
“回師!”完顏活女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焦急而嘶啞變形,幾乎破音。
長臂扯動韁繩,調轉馬頭當先而去。
其余金軍也匆忙在山道上調轉方向,后隊變前隊,朝著懷州和碗子城的方向趕回。
全速前進,約莫一個半時辰后,完顏活女臉色鐵青的站在碗子城空蕩蕩的廢墟前。
“宗澤匹夫,我必殺你,取輿圖來!”完顏活女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
雖說有他的失誤在內,可宗澤率軍如此堂而皇之的營救太子,搗毀碗子城,這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種奇恥大辱!
不過完顏活女畢竟是完顏婁室之子,自身也是一名優秀的將領,短暫的憤怒之后,便恢復了理智,漠然從副將手中接過輿圖。
“將軍,哨騎探查,宗澤應該是率軍進入了王屋山之中!”
副將說著,語氣一頓,又道:
“將軍,宗澤所部皆為騎兵,攜太子累贅,深入王屋山,必定行不快。”
“當務之急是立刻派兵入山追擊!”
完顏活女銳利的眸子盯著輿圖,頭也不抬,目光始終游歷在輿圖上:“不錯!”
“事已至此,確實該派兵追擊!”說著,他盯著輿圖片刻后,抬頭下令,道:
“傳令軍中所有擅山地行走,熟悉路徑的步卒與輕騎,混合編成五支追剿隊,每隊五百人,配雙馬馱載補給,立刻進山!”
“若是發現宗澤所部蹤跡,立刻狼煙示警,給本將死死咬住!”
“是!”
下達完追擊命令后,完顏活女的目光再次投向輿圖,手指在上面劃出幾條可能的線路,眸光閃爍間,大腦飛速運轉。
“宗澤匹夫的目的是帶著太子西進關中,如今深入王屋山,要么向北,繞行絳州,企圖從龍門渡附近,渡黃河。”
“要么一路向西,直接橫穿王屋山,這是最近但也最難的路。”
“最后則是向南,迂回至平陸一帶渡口渡河。”完顏活女無法判斷宗澤具體會選擇哪一條,但無非是就這三種可能。
“將軍,懷州發生如此大事,是否向大帥稟告?”副將再次開口。
“失誤一次就夠,不能再出現第二次,”完顏活女深吸一口氣,道:“立刻飛梟傳書,將情況稟告給父帥。”
“此外,立刻飛梟傳令我軍控制的所有黃河沿岸渡口、關隘……”
“特別是龍門渡、蒲津渡、風陵渡、乃至平陸諸津,加派雙倍兵力,晝夜巡視!”
“過往人等,嚴加盤查,寧可錯殺一千,也絕不可放一人過河!”
“是!”
一道道命令發出。
一張巨大的羅網向著西面的群山撒去。
“本將決不允許宗澤匹夫從本將眼皮子底下,逃入關中,絕不!”
……
二月初十。
夜,王屋山深處。
從二月初八進入王屋山,趙諶等人已經走了兩日。
這兩日時間里,眾人近乎于不眠不休的急行軍,此時已深入山脈腹地。
一處隱蔽的山洞內,火光微弱,只能勉強驅散初春山中的寒意。而在山洞周圍的開闊地帶,則是搭起了臨時營帳。
經過兩日的行走,所有人早已人困馬乏,士氣雖在,但疲憊刻在每個人的臉上。
好在,從碗子城攜帶的干糧等足夠。
況且,眾人在山中,又都是精銳騎兵之師,沒了食物,倒也可以靠山吃山。
雖是初春,卻也有山間野物可以吃。
山洞內,趙諶裹著一件破舊的軍毯,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聽著洞外呼嘯的山風。
宗澤坐在火堆旁,目光凝視著攤開在腿上的輿圖,火光打在他面無表情的臉上。
副將張承易坐在他面前,低聲道:
“宗帥,山路比預想的更難走,剛才探哨傳來消息,后方發現金兵的搜尋的蹤跡……”
“意料之中,”宗澤聲音低沉,“完顏活女絕非庸才,碗子城失聯之后,他必然會知曉,派兵入山追尋并不意外。”
“傳令下去,今夜歇息三個時辰,丑時末刻拔營,繼續趕路。”
“是!”副將領命后,悄然退下。
山洞內陷入沉寂,只剩下柴火燃燒的噼啪聲,以及營帳外巡邏的將士腳步聲。
趙諶瞇眼看了看跳動的火焰,心中卻是并沒有太大的擔憂。
遭遇金兵,無非一戰。
之后,無非就兩種可能,要么被完顏活女派大軍包圍。
那時,自己重開,避開危險就是。
要么遭遇前來追尋的精兵,將對方剿滅,然后他們一行人繼續前行。
想著,趙諶眼皮越來越沉重,最后闔上,沉沉睡去,不一會便傳出鼾聲。
正看著輿圖的宗澤聽到聲音,不由抬頭朝趙諶看去,蒼老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慈笑。
“殿下再怎么老成,卻也是個十歲的孩子,這一路走來,確實不易了……”想著,宗澤微微搖頭,而后又將目光看向輿圖。
這一次,定格在關中之地!
“西軍諸將各自為政,完顏婁室虎視眈眈,攻破關中之地是遲早的,入關之后卻非長久之計,必然要短時間內整合西軍……”
“然西軍諸將,諸如曲端等,皆是梟雄人物,廢太子詔又已下達,若殿下入關,他們是否會效忠,又該如何說服他們?”
夜深林靜,老將宗澤依舊孤坐火旁,盯著輿圖,為太子前路,苦心孤詣,殫精竭慮。
只因,忠誠,無需理由。
篝火旁,白發蒼蒼的老臣,靜靜守護著身旁裹著軍毯熟睡的少年。
畫面在這一刻定格,令人動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