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原鎮。
位于王屋山主峰,東北麓的深谷之中。
地處山西垣曲、河南濟源與山西陽城三地交界的山隙。
此地雖偏,卻是連通三省的隘口。
單論地勢,邵原鎮更是這群山之中,罕見的平坦盆地,也因此,此處成為方圓百里內山民以藥材山貨換取鹽鐵布匹的唯一集市。
看起來臃腫而緊湊的土坯房舍堆在盆地中間,外圍是半人高的土壘和腐朽的木柵。
與其說是一個鎮,倒不如說一個村落,看起來更為合理一些。
“邵原鎮,完全不知道……”趙諶看著遠處的建筑,心中暗暗道。
雖說他對宋史有研究,可也不會研究到這么詳細,他只是知道個大概。
相比于普通人只知道個大宋的名人,或是某些標志性,諸如靖康恥這些外,他也就是深入了解了一些,跟學者什么的完全不沾邊。
甚至,關于大宋的很多冷門認知,也是從那位歷史系女助教口中得知。
山口驟然涌入鐵騎精兵,整個鎮子,驟然死寂一片。
雖說長途跋涉,讓宗澤所部精銳衣甲蒙塵,兵刃也都帶損,但那股駭然的氣勢,卻是依舊讓在外的鎮民面露驚恐之色。
一些在房子里的鎮民,更是迅速閉戶,只余門縫間閃爍的驚惶目光打量不已。
宗澤抬手止住軍隊,轉向身旁的副將低聲道:“在此扎營,不入鎮。”
“只派人去兌換購買些物資即可。”
聽到不入鎮,副將看了看身邊灰頭土臉的將士們,又看了看面色土黃的趙諶,道:
“宗帥,此處沒有金兵,不如好好歇歇,況且殿下也需要整頓休憩……”
突然聽到這話,宗澤卻是依舊搖頭,目光掃過四周層疊的山巒,卻是對趙諶解釋:“殿下,此處地勢乃三縣交轄,山深林密。”
“金人重騎利在平原,此類貧瘠山地既無糧草又乏戰略,必不駐重兵。”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道:“但正因是三不管地帶,潰兵流寇也最易滋生。”
“若驚動他們,未免麻煩,雖說我等不懼,卻也沒必要浪費時間在此,若是引來巡山的金人斥候,也是麻煩。”
“因此,我等只能在此地山門前稍作休整,等補給結束,就立刻開拔。”
張承易自然不是軍事小白。
跟隨宗澤這么多年,很多東西他自然也能看出來,他是不會問出這種淺顯的問題的。之所以會如此問,不過是在為宗澤查漏補缺。
雖說太子早就說,一切聽從宗澤安排,可有些時候,太子放權,他們不能不問。
大宋武將地位不高,很多細節,尤其是這種逃難路上,最注重細節。
宗帥這一路已經很辛苦了,他身為心腹之將,察覺到宗帥遺漏的細節,就要補上。
自從猜到完顏活女可能在后方出手后,宗澤此刻確實沒有什么心思注意細節了。
此時經過副將這么一問,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忽略了太子殿下。
趙諶自然不知道二人電光火石間計較的細節,只當宗澤是擔心自己扛不住,提出想要進去休息,又不好拒絕,所以才這么說。
“宗帥不必解釋,孤曉得輕重,”說著,趙諶朝張承易道:“張副將,就聽宗帥的吧。”
“是!”副將神色一凜,抱拳一禮,“末將這就去辦!”說完,轉身離去。
此時,懷州,金軍大帳內。
完顏活女盯著眼前的王屋山輿圖,手指放在代表王屋山的那片復雜區域。
“父帥所料果然不錯……”想到父親完顏陋室飛梟傳書的內容,完顏活女心中贊嘆。
當日碗子城被破,宋太子被宗澤救走,他就傳書給了遠在丹州督戰的父親完顏婁室。
他本以為會遭到父帥的呵斥。
卻不想,一同傳遞回來的信箋中,還有對宗澤接下來行程的判斷。
父帥首先判斷的就是宗澤率大軍行進,為了保持戰斗力,補給就不能斷。
雖然他們不能判斷宗澤具體走了哪條道,但卻可以在他們必經之路上做出判斷。
而宗澤無法繞開的必經之路,就在王屋山深處,邵原鎮!
再加上幾日來,各路搜尋隊傳回的消息,雖然支離破碎,但都指向一個趨勢,宋軍的蹤跡正在向西南方向的深山延伸。
而邵原鎮,就在西南方!
一名副將上前,指著輿圖上一處開口,道:“依照將軍指示,各路搜山隊果然在西南方向這條線上搜尋到的宋軍痕跡越來越多。”
“宗澤要養大軍,糧草必然已盡,深山中能提供補給的唯有此地,邵原鎮!”
“必會前往此地補給。末將請命,率精銳急行前往邵原鎮,殲滅敵軍!”
然而,完顏活女聞言,卻緩緩搖了搖頭,眼中閃爍著冷靜而狡黠的光芒。
“去邵原鎮設伏,徒勞無功。”他冷聲道,“宗澤用兵老辣,豈會毫無防備?”
“他帶的都是精銳,他的前鋒斥候,定然早已將邵原鎮周邊梳理了數遍。”
“你帶人未至,恐怕已被其發現。”
“屆時打草驚蛇,他大可繞道而行,加速遁走。茫茫大山,我等再去何處尋他?”
其實若是完顏活女自己的意思,他必然會率軍前往,一雪前恥!
可此刻父帥已經下了命令,他不得不聽從,現在這場圍剿捕殺,已經從他變成了父帥,直接與宗澤的一次對決。
現在即便是完顏活女,也不得不承認,宗澤能成為大宋天下兵馬副元帥是有原因的。
至少,明明已經知曉其入圍,但他卻有一種,宗澤是故意如此,而且只要對方想,就能從容離去,他根本把不住其命脈。
這是一種,面對頂尖統帥時,才有的感覺,宗澤是一位不下于父帥的統帥!
面對統帥級的存在,他還不夠格對上。
完顏活女手指從邵原鎮向西,劃過山脈,最終停在黃河漫長的岸線上。
“他的目標是渡河,但絕不會是龍門、蒲津、風陵這等顯眼之處,那是自尋死路。”
“將軍之意是?”副將疑惑開口。
完顏活女冷笑一聲,手指精準地點向輿圖上幾個不起眼的區域:“換做是我,若要隱匿行蹤,偷渡天塹,會選何處?”
“無外乎這幾處私渡口!”
完顏活女腦海中回憶著父帥傳書,對宗澤逃亡之路的判斷,盯著輿圖道:
“其一,向最北,龍門渡上游,吉州到宜川之間的峽谷段。此處河道極窄,水流湍急,宋人稱之為‘石門’,素有私渡。”
“其二,走正中,龍門渡與蒲津渡之間,韓城到河津以西的‘禹門口’附近。雖近龍門,然地勢險僻,有小道可通。”
“其三,”說著,他眸光有精光閃過,手指向南移動,最終停在了一點上:“蒲津渡以南,平陸縣以東至垣曲縣北部這片區域!”
這里是父帥給他劃定,最可能的路線!
“此處山勢最峻,道路最絕,王屋和中條兩山于此交匯,逼臨黃河,形成連續險峽,也是我方,防衛最松懈之處!”
“亦是私渡船家最易藏身之所!”
深吸口氣,完顏活女抬起頭,道:“此處,也是父帥斷定他最可能走的逃生之路!”
副將聞言,眼底有欽佩之色浮動,心頭暗道:“不愧是婁室大帥!”
“然則,”完顏活女說完,話鋒一轉,又道:“兵者,詭道也。”
“宗澤亦非庸才,未必不會虛晃一槍,另走他路。”
“故我等不可將所有籌碼押于一處。”他即刻下達命令,道:“傳令!”
“首先,龍門渡、蒲津渡、風陵渡三處大津,依舊增兵嚴守,不可懈怠,此為‘正兵’,防其萬一蠢動,亦防關中宋軍接應。”
“其次,吉州到宜川段,韓城到禹門口段,以及垣曲到平陸段,此三處,潛在私渡區域,為重點清剿區!”
“每處派精銳輕騎五百,配以熟悉當地地形的向導,沿河岸日夜巡弋。”
“掃蕩所有可見船只,焚毀任何可能用于渡河的物料,遇有可疑人等,立斬無赦!此乃‘奇兵’,鎖死其所有可能!”
“最后,令搜山各部,繼續向西,壓迫驅趕,將其準確逼向黃河岸邊!”
他盯著輿圖上那片關鍵的“垣曲-平陸”區域,嘴角勾起一絲獵人般的微笑:
“宗澤……”完顏活女盯著輿圖,眸光閃爍,“父帥親手布下的三重羅網,堵死了你所有可能。”
“你縱有通天之能出這王屋山,眼前還有這滔滔黃河,和我大金鐵騎在等你!”
“本王看你如何過這最后一關!”
“父帥出手,你必死無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