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州城外,金軍大營。
看著飛梟帶來的密信,完顏婁室銳利的目光迅速掃完飛梟傳來的郎主和勃極烈們共同的決斷后,遞給了一旁的韓慶山。
“活女。”他聲音低沉,喚過身旁一身悍勇之氣的兒子完顏活女。
完顏活女拱手一禮:“父帥。”
“這幾日,大軍可抽調完畢?”完顏婁室看著這個兒子,開口詢問。
“回稟父帥,從太子諶抵達同州那一日起,數(shù)日間,抽調的兵力已布置在丹州附近,只等父帥命令下達,屆時便可全軍出動!”
完顏活女說著,眼底閃爍著冷光。
他永遠不會忘記,被宗澤戲耍兩次,最后帶著太子趙諶,從容入陜的恥辱。
這一次,他被父帥從懷州調來,他定要雪恥,然后親手斬下宗澤的頭顱!
“嗯,”完顏婁室點了點頭,而后道:“郎主已經(jīng)同意我一萬精銳圍攻同州。”
“你繼續(xù)在此,督攻丹州,聲勢要給足,要讓宋人誤判我軍依舊將目標放在丹州。”
完顏婁室將信箋遞近燭火,看著它化為灰燼之后,這才道:“等我圍城之后,你便伺機而動,等我命令,屆時……”
說著,完顏婁室語氣一頓,眼底透著一種獵人在等待獵物上鉤的危險,“本帥要借此機會,讓西軍最后的兵力一舉吃掉!”
完顏活女眼中精光一閃,重重點頭,激動道:“兒,遵命!”
完顏婁室并不是不能將丹州打下來,甚至如果他愿意,可以在更短的時間內破城!
一路長驅直下,攻破鄜延路簡直不要太容易。
但一直以來,他都沒有這么做。
并非是“不能”更快攻破,而是他“不欲”或者說是“不急于”立刻攻破。
首先,暴力破城對己方來說耗損太大了,現(xiàn)在的戰(zhàn)爭,基本上已經(jīng)結束了。
沒必要把自己一方的兵力消耗了。
其次,身為頂級統(tǒng)帥,他要的是資源可控范圍內,如何吸引,并消耗西軍的軍力。
這個軍力,可不是眼下,而是再生資源,此前大宋天下落入他們手中已經(jīng)是注定的。
西軍雖然頑強抵抗,可最終也難逃一滅,他有的是時間,慢慢來將其拖死。
這么只要丹州的戰(zhàn)事還在持續(xù),它就像一塊磁鐵,會將整個鄜延路的宋軍兵力、糧草資源都吸引過來,使之深陷泥潭。
而外圍,有他大軍在,也援助不到。
若是有外邊的人來援,想要救鄜延路的宋軍,這就正中了他的下懷。
來多少,被吃下多少!
一點一點,耗死鄜延路,而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丹州城快破了,延安府也是孤城。
整個鄜延路的再生軍力被瘋狂消耗。
可是這次太子趙諶西進,康王趙構又在南方虎視眈眈,天下宋人更是因為兩篇文書而群情激昂,本該結束的戰(zhàn)線眼看要重啟。
這讓他不得不果斷給郎主奏報,必須速戰(zhàn)速決,甚至動用暴力手段滅趙諶。
因為趙諶的危害,太大了!
一旦給他時間,放任不管,讓他整合西軍,那屆時金國就徹底被拖入戰(zhàn)爭泥潭了。
他絕對不允許,趙諶在他控制的戰(zhàn)爭區(qū)域翻盤,他要趁著西軍如今群龍無首的時候,迅速閃擊,圍城同州,殺太子諶。
當然,他還留下了一個致命陷阱。
這個陷阱,就是專門針對西軍五路中,最強一路的曲端準備的。
在陜這么長時間,他對西軍五路兵力,經(jīng)略使,統(tǒng)制官,都有了足夠的了解。
漢人的兵法中有句話叫做,“凡戰(zhàn)之要,必先占其將而察其才”,他深以為然。
宗澤這位頂級統(tǒng)帥用這招,利用了他的兒子,完顏活女的弱點,在自己布下的三重羅網(wǎng)中逃生,他同樣會利用這點針對曲端布殺局。
沒有絲毫猶豫,完顏婁室轉身走向帳外。
早已集結待命的萬名精銳鐵騎肅立營中,沒有多余的廢話,在一眾金軍精銳近乎狂熱的注視下,完顏婁室翻身上馬,大手一揮。
沒有號角,沒有吶喊。
這支黑色的萬騎精銳,悄無聲息地脫離主營,之后調轉先向西北方,而后直插己方勢力已占據(jù)優(yōu)勢的延安府地界。
而后沿保安軍一線向南席卷而去。
金軍西路軍主力,早就在靖康元年秋冬之時,就重點進攻延安府。
到靖康二年年初,延安府外圍的防御體系,基本已被金軍逐步瓦解,府城本身,也處于即將被合圍的狀態(tài)之中。
因此,延安府周圍對完顏婁室來說,根本沒有任何的阻撓。
完顏婁室,此次是為了圍城,自然是兵貴神速,迅猛如雷!
金人一萬鐵騎席卷而下,根本不理會沿途的州縣堡寨。
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同州城!
轉道延安府外圍后,沒有猶豫,一路急行,沿著高原南下。
完顏婁室率領萬騎精銳如此大的動靜,沿途的烽火自是從保安軍一路燃起,經(jīng)坊州、耀州,直指關中腹地,激起一片嘩然。
飛梟傳書更是接連破空!
萬騎精銳如洪水猛獸席卷而出,沿途州縣守軍驚恐地看著這支打著“完顏”帥旗的龐大金軍精銳從城下狂飆而過!
其兵鋒之盛,氣勢之烈,竟無一人一城敢出城阻攔,唯有緊閉城門,
直到真正見到,他們這才意識到,完顏婁室,這位金國戰(zhàn)神的恐怖與駭人。
當然,沿途守軍雖然驚駭,卻也將自己看到的一切迅速飛梟傳輸給其他幾路西軍。
消息傳開,西軍震動!
秦州,秦鳳路經(jīng)略使府。
“報!經(jīng)略相公,急報!”哨騎直撲大堂,語速飛快道:“完顏婁室親率數(shù)萬精銳,經(jīng),坊州、耀州一路南下,動向不明!”
趙點猛地站起身,與下首諸將心腹對視一眼,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完顏婁室的目的。
動向不明?能讓金人發(fā)瘋的除了同州城的太子趙諶,還能是什么!
“這一天,果然還是來了,殿下危矣!”趙點沉聲道,“來人!”
“末將在!”副將踏前一步,甲葉鏗鏘。
“點齊你本部兵馬,并軍一萬精銳,即刻東進,馳援同州,同時即刻傳書太子!”
趙點的命令沒有任何猶豫。
他是第一個明確表態(tài)支持太子的帥臣,此刻便是履行承諾之時。
“得令!”副將抱拳,轉身大步而出。
涇原路,鎮(zhèn)戎軍大營。
同樣的軍報被呈送至曲端案頭。
曲端看著軍報,臉上看不出絲毫表情,只是手指在“完顏婁室”、“萬騎精銳”、“直撲同州”等字眼上輕輕敲擊著。
帳下,諸將神情緊張,等待他的決斷。
“呵!”良久,曲端輕笑一聲,緩緩開口,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
“傳令下去,各軍寨加強戒備,多派斥候,給本將盯死同州方向。”
“沒有將令,一兵一卒,不得妄動。”說完,曲端看向一旁沉穩(wěn)的吳玠,后者迎上他的目光后,起身抱拳,道:“末將領命!”
吳玠的領命,還有那眉宇間一閃而逝的了然之色,讓曲端心頭不快。
心中對吳玠的不喜也越發(fā)的強盛了。
吳玠太優(yōu)秀了,對于他這種控制欲極強的天才主帥而言,吳玠這種有勇有謀,具備獨立指揮能力的悍將,讓他很不舒服。
他想要的是一個聽話的“手臂”,而吳玠卻是一個有自己思想的“大腦”!
此刻見吳玠沒有質疑自己的命令,這就說明,吳玠又懂了!
不光是懂了自己的目的,他還懂自己!
見吳玠竟然沒有質疑,這時有副將忍不住道:“都統(tǒng)制,太子那邊……”
聞言,曲端目光冷冷掃過去,厲聲道:“完顏婁室是沖太子去的。”
“他若真是真龍,自有騰云駕霧的本事。若他只是一個泥鰍,此刻去救,不過是陪我鎮(zhèn)戎軍一同送死而已。”
說話間,他頓了頓,聲音壓低:
“吳玠,命你和吳璘二人,清點一萬鎮(zhèn)戎軍!劉锜,你也清點一萬鎮(zhèn)戎軍!”說完,曲端眸光冷厲,吐出一個字,道:“等!”
“等同州城的消息。等完顏婁室,把他的后背,完完全全亮給本將的時候……”
“屆時,你們從兩翼包抄,本將會率一萬鎮(zhèn)戎軍,正面沖殺,三路夾擊!”
“本將,要一次將完顏婁室這位所謂的金國戰(zhàn)神,頂級統(tǒng)帥,狠狠踩死!”
“至于太子,”說著,曲端深吸一口氣,目光冰冷的看向同州方向,“現(xiàn)在,是你證明自己的時候了,若成本將甘愿任你驅策!”
直到此刻,除了吳玠之外的其余諸將這才明白,此前將軍說的觀望是什么意思了。
他一直在等一個機會,等一個太子可以證明自己,等一個自己可以效忠的理由!
現(xiàn)在,這個理由,來了!
而與此同時,一份完顏婁室的率令也跟著傳遍了整個西軍五路。
同州城州衙書房內。
“大金都統(tǒng)完顏婁室,告太子諶書!”
“爾本一孺子廢庶人,僥幸脫網(wǎng),不當匿跡遠遁,茍全性命于世間。竟敢妄稱監(jiān)國,煽惑邊陲,此乃自尋死路!”
“今本帥提虎狼之師,將困爾于孤城。破城之日將至。屆時,城中雞犬不留,男女老幼,皆為齏粉。”
“此非本帥好殺,實乃爾之愚頑,招此彌天大禍!爾每在城中多留一刻,便多為同州滿城生靈積一分罪業(yè)!”
“爾之茍延殘喘,需以萬民之血為價。”
“趙諶,試問:爾趙家以仁孝治天下,爾今為之,是仁?是孝?”
“爾欲做百姓之君父,亦或催命閻羅?廢庶人諶,好自為之,等吾屠城!”
書房里,趙諶看望后,面無表情的放下,看向面前的宗澤、吳革和鄭驤三人。
“此刻,城中已然傳開,西軍各路也都收到了完顏婁室的傳書……”鄭驤開口,道:“城中百姓,殿下勿憂。”
“只是這份傳書,實乃陽謀。”說著,看了眼趙諶,見太子示意自己繼續(xù)后,這才再次開口道:“完顏婁室,毒甚矣!”
“他此舉,絕非僅僅是恐嚇。他將屠城的罪責,明明白白扣在了殿下您的頭上。他給了我們兩條路,每一條,都是死路。”
“其一,殿下若此刻棄城,前往京兆府。則此前令旨檄文將成天下笑柄。”
“殿下之聲望將徹底掃地,陜西軍民、天下義士,誰還會效忠一個棄自己子民于屠刀之下而獨活的太子?此后‘社稷亡’。”
“其二,殿下若秉持忠義,留下與同州軍民共抗強虜,則正中了其下懷。”
“他以萬余精騎困殿下于孤城,其大軍后續(xù)輜重,步兵乃至攻城重器不日必至。”
“待其大軍合圍,同州終不可守。”
“屆時城破人亡,殿下若有不測,則大宋復興之望徹底斷絕。此乃‘殿下死’。”
鄭驤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趙諶,道:“完顏婁室根本不在乎殿下選哪一條。”
“他就是要將殿下置于不仁不義與自取滅亡之間,無論殿下如何選,他都是贏家。”
“此計,狠毒至極啊!”
趙諶自然看得出來,就是要將自己架在火上烤,可這一天他早就料到了。
當初入同州城他就料到了這一天。
而這也是他有意為之,他要在這一世結束,徹底收服曲端。
如今趙點已經(jīng)效忠,接下來,只要曲端入了自己麾下,其余人必然跟上。
“宗帥,你可有什么想法?”趙諶又看向皺眉不語的宗澤詢問。
政治不決問鄭驤,軍事不決問宗澤。
“這些天,從與潛翁的交談中,我對西軍諸將也有了一些了解……”宗澤沒有直言這份完顏婁室的傳書,而是說起了曲端。
潛翁,鄭驤的字。
“兵法云:凡戰(zhàn)之要,必先占其將而察其才,以曲端的性子,直到此刻他依舊不表態(tài)派兵,很大可能是要以殿下為餌,垂釣!”
“一則考驗太子是否值得下注,一則想要乘著完顏婁室圍攻同州的時候,借機會,等他后方大開,吃掉完顏婁室。”
“完顏婁室此舉就等于是留下了大后方,他率先圍城,等待大軍前來破城。”
“這個間隙,我等必須要率先出擊,不能讓他圍城,如此一來,完顏婁室后方就大開了,曲端很大可能趁此機會攻殺!”
“此計符合他悍勇,狠辣,用兵出奇的手法和性格,可是……”宗澤微微搖頭,道:
“這種漏洞,我能看出,完顏婁室這等人物不可能看不出來!為帥者,行軍打仗,軍力部署全面,尋常統(tǒng)帥或許會有此遺漏。”
“可此人是完顏婁室,如果后方還是大開,那最大的可能是,他在以自身為餌,他很可能與曲端的打算一樣,垂釣!”
“巧了,”聽著這話,趙諶眸中精光一閃,心中暗道:“孤也在以自身為餌……”
“垂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