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三月,朔日。
一架看似普通,卻加固了的馬車,里面坐著的,自然就是趙諶了。
這架馬車是鄭驤特意準備的。
內里環境很是寬敞溫暖厚實,也有一些加固的小幾和榻,方便趙諶用膳和休息。
車簾微掀,趙諶停筆,捏了捏山根,抬眼看向窗外,耳邊是單調而急促的馬蹄聲和腳步聲,遠處一片曠野,遠處云壓的極低。
似乎是又要有暴雨將至了。
“宗帥,同州距長安約,官道約一百多里,以我們的速度,今日怕是要到了……”趙諶說著,看向對面坐著的宗澤。
原本宗澤是要出去騎馬的,不過卻被趙諶以,要商議入京兆府后的軍事部署為由留下,宗澤自然知道殿下是體恤老臣。
之后也就沒有多說什么,留了下來。
聽到趙諶的話,宗澤微微頷首,也順著看向窗外,道:“今日是朔日,算算路程,從二十七走到今日,三天時間該到了?!?/p>
靖康二年二月是平月,廿九后沒有三十,直接就是朔日,也就是初一。
“殿下,錢蓋您打算如何處置?”宗澤又問道。
他自然知道,這個時候也該考慮怎么捯飭這長安城內的官場勢力了。
而首先要面對的就是西軍名義上的“上司”,山西制置使錢蓋了。
此人可以說是典型的無能又怯懦。
做事優柔寡斷,總想著兩頭不得罪,甚至還不如被曲端架空的席貢。
至少,席貢還是有些可去之處的,這個時候,太子要在關中自立,正是用人的時候,所以席貢,倒是個合適的后勤管理。
可這個錢蓋,宗澤實在看不出他的優點。
“錢蓋……”趙諶輕聲呢喃,回憶著關于此人的一些史料情況,還有“萬世書”后世點評中,網友推測的自己死守同州的陰謀論。
其中很多陰謀論是說,自己死守同州城,而不是直接入京兆府的行為很可疑,很多情況上,根本說不通,關鍵是宗澤也跟著胡鬧。
如此一來,自然就衍生出了很多陰謀論,其中被很多人多次提出。
那就是,京兆府錢蓋這個時候,就已經暗中跟金人來往了,太子信不過錢蓋。
這些固然是陰謀論,可趙諶卻是知道,錢蓋這個叛臣,史書上明晃晃的記載的。
首先,就是靖康元年,金軍圍攻太原。
他奉命協調陜西諸路援軍,但行動遲緩,導致太原陷落,雖然太原失陷是大勢,可他怠慢也是事實。
之后,更是明確記載,靖康二年三月初七,金人正式冊封張邦昌為偽楚皇帝。
三月初一至初七,金人脅迫宋臣簽署“勸進表”,錢蓋等降臣在此期間陸續接受任命。
然而現在,因為自己出逃汴京,西進關中,張邦昌早就被立為皇帝了。
一些原因,也就導致錢蓋還沒有接受冊封,不過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此人已經在歷史上被標記過了,就是一個叛臣。
何為叛臣?
比奸臣還要可惡的那種!
大宋對叛臣的界定,可以說是極為嚴格,凡接受敵國官職,參與傀儡政權者,均視為“從逆”。
況且,錢蓋在一日,對想要將長安打造成大本營的他來說,就是一顆毒瘤。
“殺?!壁w諶很干脆的吐出一個字。
見趙諶如此干脆,宗澤并不意外,早就從這一路上的表現就能看出殿下性子隱忍,城府極深,那篇令旨檄文更是看出其霸道剛烈。
這等人主,生于亂世,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殺伐果斷!
“長安乃漢唐故都,王氣所在?!敝獣在w諶心意后,宗澤便不再注意錢蓋了,繼續道:
“西軍兒郎熱血未冷,而想要讓那幫悍將梟雄,心服口服,諸多秦隴銳士云集景從,殿下還需要一個更有說服力的身份……”
聽話聽音,趙諶自然聽出來宗澤話語中的意思,于是開口道:
“宗帥,你在勸進嗎?”(注1)
“殿下圣明,”被趙諶看著,宗澤點了點頭承認,拱手道:“國不可一日無君!”
“入長安之后,曲端等人必來投,屆時殿下再無后顧之憂,最需要的便是自立!”
“告訴這天下人,大宋長存!”
“況且,太上皇和官家,如今身陷囹圄,金人若是再以他們的名義下矯詔,屆時怕是會對殿下不利,雖然無人會認,可……”
說著,宗澤語氣一頓,然后深吸一口氣,道:“南邊那位,殿下也要提防才是!”
宗澤這話說出來,完全就是徹底站隊,不會給自己留任何余地和退路了。
看過宗澤上一世記憶的趙諶自然知道,鄭驤跟宗澤秉燭夜談,說起過當今局勢。
鄭驤是何人?那等官場老狐貍,政治嗅覺敏銳至極,既然站隊了自己,自然也會把宗澤這位頂尖統帥,給自己綁上戰車。
趙諶沒有問為何宗澤知道曲端必來投,只是沉吟片刻后,道:
“自立需要足夠的威望?!?/p>
“目前來說,孤還差一些,不過想來也不會太慢,入長安后,跟完顏婁室還有一戰?!?/p>
“等徹底把戰線拉長,將完顏婁室趕出去,那時雙方擺開陣線,誰也奈何不了誰,那時候各方都將趨于平靜制衡。”
“那時,天下軍民將士氣大漲!”
“孤的功績,也足以在這國家蒙難,二帝被囚的亂世,自立為帝了。”
聽到趙諶的話,宗澤的眼底,不由閃過一抹輕松之色,于是抱拳鄭重道:
“原來殿下早有打算,是臣多慮了?!?/p>
他勸進,倒不是為了讓趙諶一入長安就自立,而是讓這位殿下早些做打算。
現在看來,自己確實多慮了,這位殿下想的比自己要遠,想的也更多!
此時,西北方向,數百里之外。
隴山的余脈在烏云下顯得很是深邃壓抑。
一支萬人的精銳步騎大軍,正沿著山谷險道前行。
而在靠前方,身形魁梧,正值武將巔峰的曲端,高坐于戰馬上,神情倨傲而自信!
在他身旁兩側,則是此次隨行的吳玠、吳璘兄弟,二人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將軍,三日急行,已過涇州,前方便是回山,”吳玠低聲說著,山里寒氣讓他說話都透著白氣,“距京兆府尚有五百余里?!?/p>
曲端輕“嗯”了一聲,目光望著前方,道:“京兆府那邊,有消息嗎?”
“范致虛已有密信傳來,錢蓋那廝態度曖昧,但京兆府內仍有不少忠義之士。只待殿下和我等大軍一到,大事可定……”
吳璘語氣中帶著躍躍欲試的戰意。
“錢蓋?”曲端嘴角微動,不屑道:“首鼠兩端的腐儒,不足為慮?!闭f著,頓了頓,又道:“這范致虛倒是不蠢?!?/p>
“雖然慫包了些,被金人打了一次就怕了,但關鍵時候,還是知道認主的。他效忠殿下,是他此生做的最正確的一次判斷!”
說完,曲端扯了扯韁繩,繼續道:“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
“傳令下去,讓兄弟們再堅持下,天黑前,我等必須穿過這段峽谷,到宜祿縣境內休整一個時辰后繼續上路!”
“太子殿下從同州出發,路程近得多,此刻怕是已快到京兆府城下?!?/p>
“是!”
與此同時,從渭州府出發的席貢,帶人急行了三天,約二百余里,已進入邠州地界。
從秦州出發的趙點,三日急行,沿渭水一路東進,此刻也已抵達鳳翔府境內。
路程最遠的劉錫,從熙州出發,此刻才剛過鞏州,依舊帶人在隴右山地間急行。
三月初一,午后大雨。
連續三日的急行軍,趙諶率領的五千精銳步騎,透過雨幕,也終于看到了遠方那座古城的輪廓,繼而所有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
京兆府,長安,終于到了!
“古都長安……”趙諶透過雨幕看向越來越近的雄偉城池,腦海中回憶著,在這座古城里建都的四個長期穩定的大一統王朝。
寬泛來說,古都長安,存在的王朝很多,如果嚴格些,有九個大一統王朝。
西周、秦、西漢、新、東漢、西晉、前趙、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唐。
然而,在趙諶看來,挑揀出來,可以稱得上真正大一統,并穩定的就四個。
“秦、西漢、隋、唐……”想到接下來,自己要走的路,趙諶的心并不平靜。
“孤的王朝,將會是第五個!”
“與秦皇,漢武,隋祖,唐宗一起……”吸了口冰涼的空氣,趙諶收回心中未來的期望,趙諶目光不禁透著幾分感慨之色。
他又想起了當初自己制定的逃亡三步,戰術安全,戰略安全和政治安全。
第一步,擺脫生死危機,算是達成了戰術安全;第二步,入陜境,擺脫金人追殺的威脅,算是達成了戰略安全。
之后,最后一步,被諸如曲端等西軍五路悍將官員擁護,則達成政治安全。
如今自己到京兆府,曲端等五路軍,也全都效忠,并且正在趕來的路上。
城里有范致虛效忠,錢蓋的威脅等于零,之后曲端等人到來,長安內的官員將俯首。
“至此,孤逃亡之路的第三步,政治安全,也算是達成了!”
“接下來的大目標,就是身披黃袍稱帝,君臨天下了……”趙諶心頭火熱。
受命于天,既壽永昌,誰人不愛?
沒人不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