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廷正低頭盯著自己茶杯里沉沉浮浮的茶葉梗。
他聞言猛地抬頭,臉頰肌肉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喉結滾動,擠出一個干澀短促的音節(jié):“嗯!”
緊接著又像是為了補足分量,匆忙追了句:“是的!”聲音短促,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飄忽。
江昭寧微微頷首,目光卻并未離開那張竭力維持平靜的面孔。
那瞬間的閃爍與言不由衷,如冰涼的蛇信,滑過他的心頭。
江昭寧將鑰匙輕輕擱在光潔的會議桌上,那一聲輕微的“嗒”,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眾人心頭激起一圈圈擴散的漣漪。
他不再看劉世廷,轉而環(huán)視全場,目光緩緩掃過一張張表情各異的臉。
“一個常委餐廳,一年幾十萬,算多么?”
他自問自答,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不多?”
“好。”
“那縣府呢?人大呢?政協呢?常委開了頭,他們要不要有?”
“要不要跟上?”
他停頓片刻,目光變得愈發(fā)沉冷,“這開銷,輕輕松松,百萬起步,不多吧?”
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仿佛在給這冰冷的數字一個下沉的時間。
會議室里只剩下壓抑的呼吸聲。
“我們往下看,”江昭寧放下杯子,眼神銳利如刀,“縣委縣府下轄的部辦委局,大大小小,幾十個總有吧?”
“它們要不要學?”
“要不要跟風?”
“再往下,事業(yè)單位呢?”他語氣陡然加重,“單說一個教育局!”他豎起一根手指,目光如炬,“吃財政飯的教師、職員,六千之眾!多少所小學?多少所中學?”
“倘若每個單位的領導層,都心安理得地開起小灶,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份特殊,一年到頭,又要燒掉多少錢?”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蓋叮當作響,“還有那些國有企業(yè)呢?層層疊疊,盤根錯節(jié)!”
“算一算!這筆賬,誰算得清?”
“千萬之巨,擋得住嗎?!”
江昭寧猛地站起身,雙手撐在桌沿,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電,掃視著全場每一張或震驚、或躲閃、或沉思的臉。
他胸膛起伏,聲音里壓抑著巨大的悲憤:“錢!燒掉的是錢!可燒掉的就僅僅是錢嗎?”
他猛地一指窗外,仿佛要戳破這精心構筑的玻璃幕墻,“窗外是什么?是老百姓!”
“是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個汗珠子摔八瓣的父老鄉(xiāng)親!是那些擠在危房里上課、捧著冷飯盒的孩子!”
他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近乎哽咽的沉重,“難怪!難怪群眾指著我們的脊梁骨罵!罵**吃垮一座金山!一座金山啊!同志們!”
他猛地轉身,指向會議室墻壁上懸掛的巨幅縣區(qū)地圖:“看看這地圖上標注的貧困村、看看那些搖搖欲墜的校舍!”
他聲音陡然一沉,帶著切膚之痛的質疑:“這些錢拿來干點正事不好嗎?能為百姓辦多少件實事?”
“群眾罵得一點沒錯,敗家子的**,能硬生生把一座金山蛀空!”
“我們吃一頓所謂的‘工作餐’,吃掉的,可能就是幾十個孩子賴以避雨讀書的屋頂!”
長久的死寂。
二十八個人,仿佛二十八尊形態(tài)各異的泥塑木雕。
空氣凝滯,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讓人喘不過氣。
劉世廷的目光死死黏在桌面上,仿佛那深色的木紋里藏著什么救命的答案。
他放在桌下的手,無意識地、一遍遍摩挲著褲縫,指尖冰涼。
周明清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
他悄悄抬起袖子,飛快地抹了一下,喉結上下滾動,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目光閃爍。
在江昭寧冷峻的臉和手中那把鑰匙之間來回逡巡,最終又倉惶地垂下。
趙永春面色鐵青,端起茶杯送到嘴邊,手卻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杯蓋碰著杯沿,發(fā)出一串細碎、凌亂的輕響。
他最終也沒喝,重重地將茶杯頓回桌面,那一聲突兀的“咚”,打破了死寂,也引來了幾道含義復雜的目光。
他索性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人大主任王振邦,這位向來以穩(wěn)重著稱的老同志,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從容。
他下意識地拿起面前的鉛筆,指尖用力,幾乎要將筆桿捏斷,又猛地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將筆輕輕放下,動作僵硬。
他幾次想抬頭說什么,嘴唇翕動,最終卻只是發(fā)出一聲沉沉的嘆息,那嘆息聲里裹著千鈞重負。
政協主席李茂林則一直低著頭,專注地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顯得異常清晰。
可細看之下,那筆跡凌亂不堪,毫無章法,更像是一種無意識的發(fā)泄。
他寫了幾行,又煩躁地將那頁紙狠狠撕下,揉成一團,緊緊攥在手心。
劉世廷目光在與會者臉上飛快地掃過,似乎在捕捉每一絲細微的情緒變化,手指下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那節(jié)奏時快時慢,透露出他內心的盤算。
他身旁的趙永春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一聲接一聲,咳得面紅耳赤。
旁邊的人下意識地想伸手幫他拍拍背。
他睥睨了一眼。
對方手抬到一半,又尷尬地僵在半空,最終訕訕地收了回去。
那咳嗽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突兀,像一面破鑼在死水里拼命敲打。
江昭寧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那無聲的抗拒、尷尬的躲閃、壓抑的怒火、無奈的嘆息……如同會議室里彌漫的冷氣,絲絲縷縷,纏繞不休。
他并未再說什么,只是緩緩坐回主位,脊背挺得筆直,目光沉靜而堅定地再次投向那把靜靜躺在桌面上的鑰匙。
那鑰匙,此刻仿佛成了會議桌上唯一的焦點,一個沉默卻力量千鈞的圖騰。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長了膠著的絲線。
窗外的陽光似乎黯淡了些,會議室頂燈的光線打在人們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更添了幾分凝重。
最終,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的,是江昭寧自己。
他沒有提高聲調,反而放低了聲音,但那聲音里的分量卻更加清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鑰匙就在這里。”
他再次拿起那把冰冷的鑰匙,指尖感受著金屬的棱角,“關掉一個特權門不容易,甚至很難。”
“但自今以后,所有的這個特權小灶的門,必須關!”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全場,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這不是商量,是決定。”
“常委已帶頭,自今日起,其他小灶取消。”
“所有其他三大家的相關費用支出,即刻凍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