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寧不再看周正平瞬間變得煞白的臉。
他猛地抬手,指向溝槽里那些在塵土和泥水中揮汗如雨的身影,指向那些沉默而巨大的管材:“你看看他們!看看這些在泥里水里打滾的工人兄弟!”
“看看這些等著埋下去的管道!老百姓等不起!工程等不起!”
他倏地轉回頭,目光重新鎖定周正平,那眼神銳利如刀鋒,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和一種近乎冷酷的壓迫感,一字一頓,清晰地命令道:
“現在!立刻!就在這里!打電話給張宏宇!”
他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告訴他,今天晚12點之前,錢必須一分不少地打到工程專戶上!”
“如果城投公司賬上實在周轉不開,讓他張宏宇現在親自去銀行門口守著拆借!”
“我不管他用什么辦法!”
“今晚12點鐘之前,這筆錢,必須到位!”
江昭寧的聲音陡然拔高,斬釘截鐵,在工地的喧囂中撕開一道裂口:
“如果今天晚上12點前我看不到錢到賬的信息……”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周正平瞬間失去血色的臉,最終落在那片象征著城市血脈的巨型管道上。
江昭寧聲音如同淬火的鋼鐵,冰冷而堅硬,“我江昭寧,明天一早親自去銀行籌資!”
“不過,到了那時,他張宏宇就得從城投公司走人?!?/p>
“等待重新分配工作?!?/p>
話音落下,整個工地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重型機械的轟鳴、工人的號子、抽水機的嘶吼,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身影挺直如標槍的縣委書記身上。
他褲腿上濺滿了星星點點的泥漿,深色的襯衫后背也被汗水洇濕了大片,緊緊貼著脊梁。
然而,那份不容置疑的決絕氣勢,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
周正平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像被無形的鞭子抽過。
他手忙腳亂地從公文包里掏出手機,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劃了好幾次屏幕才解鎖。
他不敢有絲毫遲疑,立刻翻出張宏宇的號碼撥了過去。
同時下意識地微微側過身,似乎想避開江昭寧那洞穿一切的目光。
電話接通的聲音,在死寂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耳。
陳向榮站在一旁,黝黑粗糙的臉上,汗水混著泥灰淌下,留下幾道清晰的痕跡。
他看著江昭寧挺立的身影,又看看焦頭爛額撥打電話的周正平,下意識地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
周正平握著手機,指尖冰涼。
聽筒里傳來的忙音單調而刺耳,像一根冰冷的針,反復扎刺著他的耳膜和神經。
一遍,兩遍…張宏宇的名字在屏幕上固執地亮著,卻始終無人應答。
汗水沿著周正平的太陽穴滑下,混著工地上飛揚的塵土,在鬢角凝成一道狼狽的泥痕。
他不敢抬頭看江昭寧的臉,只覺得那道目光如有實質,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后頸上,幾乎讓他抬不起頭來。
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電話里的忙音,在死寂的顱內轟鳴。
就在這時——
一陣突兀而清晰的手機鈴聲,如同利刃般劈開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是周正平的。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識地循著聲音來源。
聚焦在江昭寧身上。
只見他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對這不合時宜的來電也感到一絲意外。
他沉穩地從褲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機,屏幕亮起,顯示著一個陌生的號碼。
然而,在這個時間點,在這個場合,能直接撥通縣委書記私人號碼的,又豈會是等閑之輩?
江昭寧的目光在那串數字上停留了半秒,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了然。
他拇指劃過屏幕,將手機舉到耳邊,聲音沉穩如常,聽不出半分情緒:“哪位?”
電話那頭,立刻傳來一個極力壓抑著喘息、卻又帶著明顯邀功意味的急促男聲。
那聲音甚至透過聽筒,隱隱傳到了離得最近的周正平和陳向榮耳中:“江書記!是我,城投張宏宇!”
“打攏您了,實在不好意思!”
張宏宇的語調刻意拔高了幾分,充滿了某種“報喜”的亢奮,“向您報告!那筆六百萬!整整六百萬!”
“我這邊,那是跑斷了腿,磨破了嘴皮子,求爺爺告奶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是…”
“總算是從銀行里給擠出來了!”
“一分不少!總算是完成了您親自下達的任務!書記,我……”
江昭寧握著手機,身形紋絲未動,仿佛一座不受外物侵擾的礁石。
然而,他眼底深處,那一點剛剛因資金解決而泛起的微瀾,在張宏宇那邀功請賞、刻意強調“親自下達”的話語沖擊下,瞬間凍結、碎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一絲極淡、卻極其鋒利的冷意,如同冰錐,悄然爬上他的眉梢。
“張總,”江昭寧開口了,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甚至聽不出喜怒,卻像一塊冰冷的鐵板,硬生生截斷了張宏宇滔滔不絕的表功,“完成任務,是好事。”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現在,立刻,把這筆錢,一分不少地打入住建局管網工程的專用賬戶。立刻執行?!?/p>
話到這里,似乎就該結束。
張宏宇在電話那頭,懸著的心剛要放下,嘴角那點討好的笑意還沒來得及完全展開——
江昭寧的話鋒,卻毫無征兆地陡然一轉!
如同平靜海面下驟然掀起的驚濤駭浪!
“不過,”這一個轉折詞,冰冷堅硬,砸得電話那頭的張宏宇心頭猛地一墜?!吧婕暗骄唧w工作事項的匯報流程,張宏宇同志,你似乎不太清楚?”
江昭寧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不再是剛才的公事公辦,而是帶上了一種清晰的、近乎訓誡的嚴厲!
這嚴厲的聲音穿透聽筒,也穿透了工地嘈雜的聲浪,清晰地鉆進周圍每一個豎起耳朵的干部和工人耳中:“工程款項的籌集、撥付進度,這屬于你的業務范疇,更是周正平縣長的分管領域!”
“你首先、也必須向你的直接分管領導,周正平縣長匯報!”
“而不是,”江昭寧的聲音如同淬了冰的鋼針,帶著洞穿一切的鋒芒,一字一頓,鑿在所有人的心上,“越、過、層、級!直接、向、我、匯、報!”
“規矩就是規矩!程序就是程序!”江昭寧的聲音如同重錘,一下下敲打著無形的秩序之墻,“如果縣里每一個部門負責人,都像你張宏宇今天這樣,動輒就為一個具體事項,直接給我這個縣委書記打電話‘報喜’、‘表功’、‘訴苦’,那還要分管領導做什么?”
“還要組織架構做什么?”
“那樣一來,豈不是人人各行其是?規定制度形同虛設,徹底亂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