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都濺到了面前的骨碟上。
劉世廷靜靜地聽著,臉上依舊是那種沉靜如水的表情,看不出波瀾。
他拿起分酒器,動作舒緩而精準(zhǔn),先給王振邦和李茂林重新斟滿,那澄澈的酒液落入杯中,發(fā)出細(xì)微悅耳的聲響。
最后,他才轉(zhuǎn)向坐在自己下首、一直略顯沉默的李國棟。
“國棟,”劉世廷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領(lǐng)導(dǎo)者特有的、令人無法回避的詢問意味,“你們局里那邊……現(xiàn)在什么光景?”他的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李國棟略顯緊繃的臉。
李國棟連忙端起自己剛被斟滿的酒杯,卻沒有立刻喝,像是在斟酌詞句,又像是在平復(fù)某種情緒。
他臉上擠出一個極其復(fù)雜、近乎苦澀的笑容:“劉縣,我們局里……嗨,還能怎么樣?”
“自然是聞風(fēng)而動,第一時間就把那點(diǎn)‘特殊待遇’給解散干凈了。”
他輕輕晃了晃酒杯,看著酒液掛壁,“江書記現(xiàn)在……那真是大權(quán)在握,一言九鼎。”
“他說出的話,就是釘在地上的釘子,誰敢不釘進(jìn)去?誰敢不卯足了勁兒去辦?簡直是一呼百諾!”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自嘲和無奈,“否則?否則下一個被釘在地上的,說不定就是自己了。”
“老的,小的,半退的,還在一線蹦跶的……甭管是誰,那點(diǎn)小灶,江書記一句話,全給燴成一鍋大雜燴了!”
“沒區(qū)別,誰也沒跑掉。”
這個無比形象的詞語——“一鍋燴了”——如同一瓢滾燙的油,兜頭澆在了王振邦心頭那把剛剛被烈酒和怨怒點(diǎn)燃的火苗上。
火苗“轟”地一下直躥上去,燒得他眼睛都有些發(fā)紅發(fā)燙,握著拳頭的手指深深嵌進(jìn)掌心軟肉里。
“哼!”王振邦鼻腔里重重噴出一股氣。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李國棟,仿佛要從對方臉上榨取出什么秘密,“江昭寧……這小子到底多大歲數(shù)了?”
“毛長齊了沒有?”那語氣里的輕蔑和怨毒,濃得化不開。
李國棟下意識地搓了搓手指,避開王振邦那灼人的目光。
“江書記他……”李國棟的聲音像是含了沙子,“還……還不到三十。”
“正是血?dú)夥絼偅J氣最盛的時候。”
他抬眼,目光在劉世廷臉上飛快地掠過,又迅速垂下,“要說‘老’……王主任,李主席,他離體會到咱們這個‘老’字的分量,那還早著呢,早得很啊。”
“他……他哪能體會得到?”
“體會不到?”王振邦猛地向前探身,幾乎要越過半張桌子,那張因酒精和憤怒而漲紅的老臉逼近李國棟,眼睛像淬了毒的鉤子,“難道就沒辦法讓他……提前體會體會?”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磨出來的,帶著森然的寒氣。
包廂里那原本就有些凝滯的空氣,瞬間被凍結(jié)了。
背景音樂輕柔的旋律還在流淌,卻顯得無比遙遠(yuǎn)而空洞。
水晶燈的光芒似乎也暗淡了幾分,只在每個人緊繃的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
李國棟的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握著酒杯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⑽l(fā)白。
他張了張嘴,卻沒發(fā)出聲音,下意識地看向主心骨劉世廷。
劉世廷的臉上依舊是那副深潭般的平靜,仿佛剛才那充滿危險暗示的話只是一陣無關(guān)緊要的穿堂風(fēng)。
他慢條斯理地夾起一塊晶瑩剔透的蝦仁,放入口中細(xì)細(xì)咀嚼,又端起酒杯淺淺抿了一口,讓那醇厚的醬香在舌尖流轉(zhuǎn)片刻,才不疾不徐地開口,像是在探討一個純粹的理論問題。
“哦?怎么個讓他感同身受法?”他微微側(cè)頭,看向王振邦,眼神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仿佛真的在尋求答案的困惑。
“江昭寧現(xiàn)在憑什么發(fā)號施令?別人又憑什么不敢不從?”
“這其中的關(guān)鍵……是什么呢?”王振邦引導(dǎo)著話題的方向。
李國棟重重地“哼”了一聲,酒精和憤怒讓他失去了往日的含蓄,聲音又硬又沖:“這還用問?當(dāng)然是他的位置!”
“他那頂縣委書記的烏紗帽!”
“沒錯,”劉世廷微微頷首,目光掃過在座的三人,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冷靜,“位置,權(quán)力。”
“我是縣長,可我也不能想撤誰的鄉(xiāng)長、書記就撤誰,那得走程序,得看影響,得掂量掂量,最后還得上常委會。”
“但他江昭寧,”他語氣一頓,聲音沉了下去,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桌面上,“縣委書記!他說一句話,‘某某同志不適合現(xiàn)崗位’,組織程序立刻就能啟動。”
“他說要動誰,誰就得動!他手里攥著的,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炙手可熱的大權(quán)!”
“你說,這縣里上上下下,誰不怕?誰能不怕?”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李國棟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李國棟只覺得那目光沉甸甸的,像冰冷的鐵塊壓在心口,額角滲出細(xì)密的冷汗,只能僵硬地點(diǎn)頭附和:“是,是,劉縣說得對。”
“就是這個位置,這個權(quán)柄,太硬了。”
“哼!”一直陰沉著臉的李茂林突然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冷笑,像冰錐劃破沉悶的空氣。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酒杯杯腳,渾濁的眼睛里射出兩道陰鷙的光,直勾勾地盯著桌面中央那瓶所剩不多的茅臺酒,仿佛那是江昭寧的化身。
“位置?權(quán)力?”他聲音沙啞,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狠戾,“位置是死的,人是活的!”
“權(quán)力……哼,沒了位置,他屁都不是!”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像淬了毒的針,先刺向劉世廷,又掃過王振邦和李國棟,最后定格在虛空中的某一點(diǎn)。
他的嘴角咧開一個極其難看的、充滿惡意的弧度,一字一頓地,清晰無比地吐出那個蟄伏在所有人記憶深處的名字:“當(dāng)年……馬前進(jìn)是怎么下去的?”
“馬前進(jìn)”三個字,如同一個冰冷的、銹跡斑斑的開關(guān),“咔噠”一聲按下去,瞬間切斷了包廂內(nèi)所有流動的空氣。
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了。
水晶吊燈的光芒凝固在空中,杯盤碗盞上的油光不再流動,連背景音樂那若有若無的旋律也徹底消失,只剩下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茅臺酒那霸道的醬香,此刻聞起來竟帶著一絲腐朽的、令人不安的鐵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