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最終在清涼山腳下停住。
然而,與江昭寧五年前記憶中的那份古樸寧靜、只聞梵唄鐘聲的印象截然不同,山腳下竟已形成了一個嘈雜的小集市。
賣香燭的、賣“開光”紀念品的、拉客吃飯住宿的攤位鱗次櫛比,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劣質音響放出的佛樂混雜在一起。
形成一股喧囂的聲浪撲面而來。
瞬間將人卷入一種浮躁的市井氛圍。
江昭寧的眉頭立刻擰緊了。
這與他預想中清修之地的入口相去甚遠。
江昭寧抬頭望去,通往清涼寺的石階蜿蜒向上,隱沒在蒼翠的山林之中。
林方政和秦怡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秦怡低聲道:“江書記,這里變化很大……”
“走,上去看看。”江昭寧的聲音低沉,率先邁步踏上石階。
越往上走,喧囂并未遠離,反而因游客增多而愈加熱鬧。
終于,那座曾經熟悉的、承載著厚重歷史的山門出現在眼前,但門口的情形卻讓江昭寧的心猛地一沉。
山門一側,赫然設立著一個現代化的售票亭!
巨大的LED顯示屏滾動著刺眼的紅色字幕:“清涼古寺,門票80元/位!”
80元!
比五年前翻了一番還要多!
這個數字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江昭寧的心上。
他清晰地記得,五年前清涼寺還秉持著“廣開方便之門”的傳統,象征性地收取35元門票,更多是隨喜功德。
那時的清涼寺,香火鼎旺,人流如織,卻是一種充滿虔誠與寧靜的“爆炸”。
而如今,這冰冷的80元門票,像一道無形的壁壘,將清涼寺與蕓蕓眾生隔開,更像一把明晃晃的商業標尺,衡量著每一個踏入佛門的腳步。
他臉色鐵青,沉默地示意秦怡去買票。
她很快就買了三張票。
跨入山門,眼前的景象更是讓江昭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之前所有的期待與藍圖構想。
那個昔日人流如織卻充滿虔誠寧靜的清涼寺,真的不見了。
寺內燒香,竟然還要掃二維碼“值錢”!
巨大的香爐前,不見傳統添油點香的功德箱,取而代之的是幾個醒目的收款二維碼立牌。
香客們舉著手機,在裊裊青煙中費力地對準二維碼掃碼支付。
選擇著“小香”、“中香”、“高香”、“全家福香”等不同價位的“電子香火”。
一個穿著僧衣的工作人員,江昭寧甚至不敢確定那是否是真和尚在旁邊大聲維持秩序:“掃碼請快!選好規格!心誠則靈!”
空氣中彌漫的檀香味,似乎也混入了電子支付的銅臭。
目光所及,天王殿、大雄寶殿等核心區域周圍,到處是賣東西的小攤販!叫賣之聲喧嘩盈天。
他們見縫插針地占據著回廊、角落甚至殿前空地。
賣著各種粗制濫造的所謂“開光”手串、掛件、佛像、護身符,還有各種飲料、小零食、旅游紀念品。
叫賣聲此起彼伏,與殿內傳出的誦經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極其怪誕、不倫不類的交響。
曾引以為傲的禪茶凈苑,其雅致的茶室匾額已然卸下,竟替換為“清涼實業有限公司禪茶營銷部”。
更令人瞠目的是,竟有穿著僧衣的人,從其內走出來,手里拿著印刷精美的冊子,主動湊近游客,熱情地“推銷”著什么各種經書。
“施主,請本《消災延壽藥師經》吧?保家宅平安!”
“這位女施主,《妙法蓮華經》最適合您,增福增慧!”那熟練的推銷話術和察言觀色的眼神,與商場里的導購員毫無二致。
一個被纏住的年輕游客面露不耐,匆匆擺手離開,那“和尚”也不氣餒,立刻轉向下一個目標。
“……走過路過,莫錯過啊——!您不買經書,也要買手串啊,開光加持過的手串!”
“佛祖親口開光!消災消難,延年益壽!不買就是和佛祖沒緣啊!”
“大師加持過的玉佛,請回家鎮宅消災!”
還有僧人吆喝道:“新鮮出爐的齋素飯菜,佛祖傳秘方!”
秦怡要了一張素菜單,一看價格不禁咋舌。
江昭寧強壓著胸中的怒火,目光掃過殿前的臺階。
更讓他詫異甚至感到荒謬的是,一個年輕的沙彌,竟然坐在殿前石階的陰影里,低頭專注地看著手機屏幕。
他的手指飛快地滑動點擊——那屏幕上激烈的光影和音效,分明是當下最火熱的手機游戲《王者榮耀》!
他玩得如此投入,連有香客從他面前經過都渾然不覺。
佛門清凈地,殿前打手游!
這一幕,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徹底刺穿了江昭寧心中對古寺的最后一絲幻想。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心緒,沿著回廊走向后殿。
路過幾排作為僧寮或客堂的廂房時,他再次停住了腳步,瞳孔微微收縮。
一套是火焰般灼目的猩紅色蕾絲薄紗文胸與配套底褲,細如蛛絲的帶子勉強懸掛其上。
通透鏤空的花紋毫不遮掩其用途,在沉重壓抑的空氣中幾乎要滴落下來。
旁邊則掛著兩條薄如蟬翼的吊帶睡裙,淺粉與墨黑,絲綢質感極好。
輕薄得近乎透明。
風若有若無掠過時裙擺便搖曳不定,輕飄飄地裹纏著陽光,仿佛在無聲哼唱一曲來自塵世的靡靡之音,誘惑異常。
更遠處,甚至還有幾件款式異常大膽的情趣短裙。
那布料少得可憐,綴著夸張的亮片與流蘇,在死寂的院廊陰影里兀自閃耀著妖冶輕佻的光澤。
這些本只該出現在最隱秘閨閣角落里的物件。
一件件突兀地掛在這供奉著諸天菩薩羅漢的佛門禁地最高核心之地。
如同幾片來自塵囂最底層的污血,毫不避諱地沾染在莊嚴的法衣之上。
總之,異常扎眼。
空氣紋絲不動,可江昭寧卻仿佛聽到了那些輕薄織物被無形的、極其微弱的氣流催動而飄拂起的細碎“颯颯”聲。
一種極其難耐的噪音,直鉆入耳蝸深處。
寺廟允許女香客過夜?
還允許在如此顯眼的地方晾曬私密衣物?
這已經完全顛覆了他對寺院清規的認知。
即使有女客掛單,也應有專門的、相對隱蔽的區域,如此明目張膽,成何體統?
這寺廟的管理,混亂到了何種地步?
帶著沉重的心情,他走進大雄寶殿。
殿內香客不少,煙霧繚繞。
然而,抬頭細看,江昭寧的心又是一揪。
幾間大殿,尤其是偏殿和藏經閣,肉眼可見地破敗了。
梁柱的彩繪早已斑駁剝落,露出灰暗的木胎;部分斗拱結構似乎有些歪斜;屋頂的瓦片也有缺損,雨水侵蝕的痕跡清晰可見。
歲月的痕跡固然存在,但更明顯的是缺乏維護的衰敗感。
佛像的金身也顯得黯淡無光,供桌的漆面磨損嚴重。
“秦股長,”江昭寧的聲音帶著壓抑的冷峻,指向一處明顯開裂的檐角,“這殿宇破敗成這樣,為何不修繕?這是重要的文物古建!”
秦怡立刻上前一步,臉上帶著無奈和一絲職業性的謹慎:“江書記,您說的是。這些大殿確實年久失修,安全隱患和文化價值流失的風險都很大。”
“但是……修繕古建,尤其是文物保護單位的主體建筑,需要專業資質、嚴格審批,最重要的是需要大筆專項資金。”
“這筆錢,按規定應該由文化局從文物保護和修繕經費里撥付。我們旅游局……沒有這筆專款。”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我們局里也多次打報告反映過,也和文化局溝通過。但是……”
“但是什么?”江昭寧追問,眼神銳利。
秦怡苦笑了一下:“但是文化局那邊也有他們的難處和理由。”
“他們說,清涼寺現在主要功能是旅游接待,既然旅游受益最大,修繕的錢就應該由旅游局來出,或者兩家共同承擔。”
“他們強調,文物保護是基礎,但旅游開發帶來的收益也該反哺保護。”
她攤了攤手,“兩個部門就這樣……踢皮球。”
“報告打上去,會議開了不少。”
“但錢的問題始終卡著,誰也不愿意承擔這筆不小的支出,或者說,都覺得自己不該是主要承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