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寧的目光變得愈發深邃遼遠,仿佛穿透了時光煙塵的阻礙:“還有,”他語氣忽然加重,“那些被無情歲月埋沒、遺忘、深鎖庫房、甚至零落成泥的實物——祖師大德們曾經親手攥握過、被烈日暴曬又被汗水浸濡的犁鏵!”
“沉甸甸的鋤頭!閃亮的鐮刀!搖動歲月的水車!哪怕它們如今銹蝕殘破只剩下半個模糊的刃口,哪怕只剩下一段朽木的握柄殘骸,甚至只是一枚銹蝕殆盡的鐵釘殘片——”
他直視著東妙漸漸變白的臉,“也都要給我從庫房里、廢墟中、舊物堆里一塊一塊地找出來!仔細清理!反復鉆研考證!弄明白它們的年份、具體用途!”
“每一件器物背后所深藏著的那些浸透了汗水、淚水、乃至禪意的血淚往事!”
“務必使其來路清晰,脈絡明確!”
他的聲音漸漸凝聚成一股沉厚的洪流,“最終目標是建立一座莊重、嚴謹的農禪專題博物館!”
江昭寧這句話擲地有聲,“要讓那些曾經陪伴祖師勞作的靜默農器開口說話!”
“訴說當年清涼寺的僧侶如何在鋤頭起落、揮汗除草的日常勞作間參悟生命無常至理;如何在春耕夏耘秋收的循環往復里,一步一個腳印體證佛陀所言之不滅真諦!”
他的目光掃過林方政、東妙監院、秦怡,“要讓踏進清涼寺的每一個人——無論游客、香客還是虔修者——都能清晰無礙地感受到這種獨一無二的修行方式在歷史長河中沉淀下來的穿透千年的真實力量!”
“感受它超越時空的強大魅力和生命氣息!”
“這才是我們建立農禪文化體驗區的根基和靈魂!”
“沒有這個魂,你那些游客體驗,不過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是披著農禪外衣的游樂場。”
最后幾句話,如同驚雷,在東妙監院耳邊炸響。
他精心描繪的“福袋藍圖”在江昭寧這番關于“根基”和“靈魂”的論述面前,瞬間顯得如此蒼白、如此浮夸、如此……可笑。
他感覺自己的袈裟內襯已經被冷汗浸透,緊貼著脊背,一片冰涼。
閣內一片死寂。
裊繞于空中的香篆細煙仿佛也承受不住無形的壓力,被驟然凍結,不再悠然攀升。
良久,東妙監院臉上的肌肉才極其艱難地微微牽動了一下。
方才紅光滿面、滔滔不絕的氣血瞬間退去,仿佛全身精華被抽離出來凝聚成唇間發出的一句。
那聲音像是從積滿枯葉的古井深處艱難浮起,帶著一絲遲滯的、近乎哽咽的顫音:“阿彌陀佛——”
他似乎用盡了畢生的定力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聲線,雙手合十于胸前深深一揖:“書記……書記心系地方文化傳承,如此高瞻遠矚,深謀遠慮!”
“……貧僧……實在感佩莫名。”
他的身軀在這謙卑姿態下微微彎曲,頭埋得很低,額頭上原本并不易察覺的細密汗珠此刻悄然凝聚,沿著太陽穴旁一絲細微的紋路滾落下來。
緊接著,他仿佛找到了熟悉的節奏與表達方式,聲音里重新注入了被驚嚇之后刻意強化的、更為飽滿的崇敬與順服:“書記指示高屋建瓴,字字珠璣!”
東妙監院搜腸刮肚,試圖用最華麗的詞藻來掩飾內心的慌亂與空洞:“簡直是醍醐灌頂,振聾發聵!”
“我們清涼寺必然端正態度,以萬分鄭重、萬分用心之誠,認認真真、一絲不茍地落到實處!”
像是要證明他的決心,聲音愈發鏗鏘:“建設農禪博物館與打造農禪文化體驗區雙管齊下,讓所有游客、香客,不僅能體悟禪機佛法的深邃奧義,更能親自投身禪田勞作的苦樂之中,真真切切體會粒粒皆辛苦的至真大道!”
他再次將身體躬得更低了些,語氣帶上了一種近乎獻祭般的承諾意味,“清涼古剎,既是一方山水勝景,更是千年佛家之勝庭。”
“弘傳正教、服務十方善信是本分天職,能為家鄉旅游事業貢獻心力,更是……更是義不容辭的神圣使命!”
“書記……您……您真是為我們點亮了前路明燈啊!”
閣中再次陷入短暫的寂靜。
江昭寧并未對東妙的表態做出任何回應,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又仿佛早已料到這不過是新劇情的引子。
他緩緩地、緩緩地靠向堅硬而冰冷的紅木椅背深處,目光垂落,長久凝注于面前那杯被他推到一邊的青瓷茶盞。
盞中的清茶色澤澄碧依舊,卻在光線下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冷滯幽綠。
坐在江昭寧身側的林方政,將目光從東妙那張強作鎮定、汗濕的側臉上移開。
他第一次真正意識到,江書記輕輕“點”出計劃表面浮沫之下掩蓋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那并非旅游線路的花樣翻新,更非簡單的香米福袋饋贈所能承載。
他所思所謀的,是要以搶救的姿態將深埋于這座古寺土壤深處、行將被忘卻的歷史經脈一點點剝離出來——那些殘破農具上凝固的深褐汗印,便是無數無名僧侶于苦行中滲下的信仰血痕。
碑林深處,被風雨磨蝕得線條模糊的碑文間,或許就隱匿著幾輩人持鐮躬耕的寂然背影;典籍角落泛黃霉變的頁腳旁,一句字跡潦草的批注,如閃電般照亮了《百丈清規》中“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這八個字背后,那些以生命踐行的無聲承諾和巨大犧牲。
江昭寧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紅木椅扶手的冰涼木質棱線上輕輕劃過,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
他動作緩慢,如同拂拭著歲月積塵下某個神秘符文的紋理。
窗外,幾片金黃的銀杏葉被秋涼風無聲遣送,飄然落向庭院外荒蕪的僧田。
田野如舊,安靜守望著古剎樓閣投下的深沉影廓。
而窗欞之內,一張無形的探針已在意識深處悄然繃緊,穿透了時空堆積的層層霧障。
東妙監院低垂著頭,合十的雙手指尖冰涼。
他不敢再迎視江昭寧的目光。
只覺得那目光像兩把冰冷的解剖刀,早已將他那精心裝扮的“虔誠”與“熱忱”剝離得干干凈凈。
露出了內里倉皇而貧瘠的底色。
他精心泡制的那杯頂級古樹春尖,在精致的白瓷杯里,徹底涼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