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常委會議室,空氣沉滯得如同凝固的鉛塊。
厚重的深紅色天鵝絨窗簾雖被完全拉開。
但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并未帶來多少光亮,反倒將一種沉郁的壓迫感傾瀉進來。
橢圓形會議桌中央擺放的幾盆綠蘿,葉片也似乎被這凝重的氛圍所感染,蔫蔫地垂著。
常委們陸續落座,彼此間的交談也壓得極低,如同竊竊私語。
江昭寧端坐主位,面前攤開著筆記本。
他目光沉沉掃過全場,最后定格在對面鄂建設與谷莊略顯躲閃的臉上。
那眼神銳利如刀,無聲地切割著室內沉悶的空氣,讓原本就微妙的氛圍更添了幾分山雨欲來的張力。
“同志們,”江昭寧聲音不高,卻像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瞬間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今天擴大會議的第一個議題是關于清涼寺的。”
“秦怡同志,請你具體匯報一下昨天實地了解的情況。”
“好的,江書記。”秦怡的聲音清晰而平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
她并未立刻看向手中的筆記本,而是抬起頭,目光坦然地迎向在座的每一位常委,那份沉穩的氣度,讓會議室里的竊竊私語徹底消失了。
“昨天,江書記加上我和林局一起,沒有通知任何單位或個人,以普通游客身份對清涼寺進行了實地探訪。”
她有條不紊地開始敘述,每一個細節都如同經過精準丈量,冷靜地鋪陳在眾人面前。
“從踏入山門那一刻起,異樣的感官沖擊便洶涌而來——不再是想象中梵音裊裊、檀香縈繞的佛門清凈地。”
“震耳欲聾的電子誦經聲從高音喇叭里持續不斷地轟炸著耳膜,單調而刺耳,強行擠壓著游客本就疲憊的神經。”
“通往大雄寶殿的青石板路兩側,原本應是供人靜心觀想的空地,如今卻被密密麻麻的攤位占據。”
攤主們大多是剃著光頭的僧人,穿著僧衣,吆喝叫賣聲此起彼伏,與電子誦經聲怪誕地交織在一起:“開光護身符,保平安保財運!”
“曾引以為傲的禪茶凈苑,其雅致的茶室匾額已然卸下,竟替換為‘清涼實業有限公司禪茶營銷部’。”
“其內叫賣之聲喧嘩盈天。”林方政恰到好處地點開了手機里的一段錄音文件,伴隨著刺耳的電流雜音,推銷員用高亢而油膩的方言拖著長腔,響徹在壓抑的會議室:“……走過路過,莫錯過啊——!開光加持過的手串!山泉水加持!佛祖親口開光!”
“消災消難,延年益壽!”
“保你一家老小平安喜樂嘞——!便宜!只要三百八十八!不買就是和佛祖沒緣啊!”
林方政適時地補充,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慍怒:“更離譜的是所謂的‘功德箱’。”
“幾乎每個殿門口,甚至角落里不起眼的地方都放著箱子,樣式五花八門,有些甚至簡陋得像臨時釘起來的木盒子。”
“每個箱子前都守著至少一個僧人,眼睛像鷹隼一樣盯著游客的手和錢包。”
“嘴里念念有詞,什么‘心誠則靈,隨喜功德’,‘捐得越多,菩薩保佑越靈驗’。”
“那架勢,就差直接上手掏錢包了。”
“我親眼看見一個老太太,被兩個僧人半勸半逼地圍著,哆哆嗦嗦掏出了幾張百元鈔票塞進去,那僧人臉上才露出點笑模樣,念了句‘阿彌陀佛,菩薩保佑您’。”
“如果香客或者游客說沒有現錢,沒事,功德箱有二維碼呢,掃一下就行。”
“總之,不出錢,和尚就沒有好臉色。”
“這還不是全部,”秦怡接回話頭,語氣依舊平穩,但內容卻更加觸目驚心,“寺廟深處,靠近僧寮的區域,管理更是混亂不堪。”
“幾件色彩鮮艷的女性內衣用品,就那么大大咧咧地晾曬在禪房門口,隨風招搖,緊挨著的就是僧人們日常出入的狹窄通道。”
“晾曬的位置毫無遮擋,路過的游客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與幾步之遙的佛殿形成極其刺目的反差。”
她頓了頓,“我們試圖尋找寺內農禪合一的痕跡。”
“但后山那片僧侶躬耕自養的禪田,早已完全拋荒,雜草叢生,藤蔓瘋長,幾乎看不出田地的原貌。”
“田壟崩塌,雜草荊棘密達數尺深,早不見寸許平整之地。”
“一塊寫有‘禪心農場’字樣的朽爛木牌,一半深埋在荒草腐泥中,另一半則橫臥在干涸龜裂的水溝旁,幾乎要被時間啃噬殆盡。”
“那片田已經荒廢了至少三四年。”
“農禪合一,”江昭寧的聲音里含著一絲無法紓解的疲憊,“這維系了千年的清修命脈,斷了!”
所有的常委面面相覷。
“寺廟內是有齋餐,至于用餐,”秦怡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帶著明顯的諷刺,“我這里有一份菜單。”
“那可真叫‘大開眼界’。”
“一個裝修得富麗堂皇的‘養心齋’,素菜的價格牌看得人倒吸涼氣——一最便宜的單人套餐也要45元。”
“單點菜的話那就更貴了,據說是得德高僧吃的菜,那價格讓人咋舌。”
“一盤清炒山野菜,標價98;一碗所謂的‘羅漢菌湯’,168;最普通的豆腐,換個‘蓮池清心’的名頭,就敢要128!”
“這比城里五星級酒店還貴,吃的還是素!”
“僧人服務員就在旁邊站著,面無表情,一副‘嫌貴你別吃’的樣子。”
“哪里還有半點‘十方供養,普惠眾生’的意思?”
隨著秦怡和林方政的匯報層層深入,會場內的溫度似乎驟然升高。
劉世廷幾次下意識地想端起面前的茶杯喝水,手指卻抖得厲害,杯蓋與杯身碰撞發出細微而清脆的“咯咯”聲。
在這寂靜的會議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其他常委們的反應同樣是震驚與難以置信交織。
王海峰頭緊鎖,指關節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出“篤篤”的輕響。
劉國梁則張大了嘴,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一絲被欺騙的惱怒。
趙強摘下眼鏡,用力揉了揉眉心,長長地嘆了口氣。
低低的議論聲如蚊蚋般嗡嗡響起。
“不可能吧?我上個月陪省里領導去視察,完全不是這樣啊!”
“是啊,我去的時候,東妙方丈親自陪著,講解佛法,態度謙和得很,齋飯也是免費的,味道也不錯…”
“那些功德箱…感覺…感覺氛圍挺莊重的啊?并沒有僧人守呀,難道…”
他們眼中的清涼寺是,僧人肅立,梵音繚繞,素齋免費,香火不沾凡塵氣息。
“同志們,”江昭寧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柄冰冷的錐子,瞬間刺破了所有的低語和懷疑。
他緩緩站起身,雙手撐著桌面,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炬,帶著洞穿一切虛妄的力量,緩緩掃過每一個人的臉。
他尤其在谷莊身上多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仿佛帶著實質的重量,壓得他幾乎要縮進椅子里。
“感到驚訝?難以置信?”
“甚至懷疑我與秦怡、林方政同志所見的真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