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寧眼神犀利,“文物保護方面,也就是寺廟修繕的錢,究竟應當由政府哪個部門出?”
“是文化局?還是旅游局?”
“江書記,”秦怡開口,聲音不高卻足夠傳遞全場,“清涼寺,特別是主體建筑群的情況,大家有目共睹。”
“年久失修不是虛話,結構安全隱患逐年遞增,承載了幾百年風雨的木構件內部糟朽程度……”
她頓了頓,語調愈發沉重,仿佛自己也承受著那木梁的腐朽重壓,“去年專業勘察證實,多處主要承重梁、柱榫卯節點強度銳減,結構位移遠超安全范圍。”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瓦片修補、油飾更新了。”
“每一次降雨,每一次風吹,都是考驗。隨時都有局部甚至整體垮塌的風險。”
“真要是塌了,我們誰都交不了待,這責任是沉甸甸的,更是歷史的罪人。”
“程序呢?”江昭寧的追問緊隨而至,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資質、審批,走通它!”
秦怡嘴角那抹苦笑更深了,帶著無可奈何的疲憊。“資質有嚴格的限制和評審流程,每一步都不能省。”
“審批……需要文保專家的多重現場復核,要上級主管部門的層層簽批……時間成本巨大無比。”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比剛才壓得更低,更顯艱澀,“但這些問題雖然層層疊疊,終究都能想辦法去推動解決。”
“真正卡脖子的,是錢。“
“文物修繕專項經費,按規定歸口,明確是文化局負責編制預算、管理和劃撥。”
林方政也插言道:“我們旅游局沒有這個專項撥款名目,更沒有這筆錢,一分也沒有。”
秦怡的目光從江昭寧臉上短暫移開,緩緩掃視全場,帶著一絲不被理解的委屈。“我們旅游局這邊,看到問題嚴重,不可能坐視不理。”
“從去年開始,算上這次安全報告遞交,已經正式打了三次緊急申請報告,一次次強**況危重,請市里協調明確資金來源……”
“私下里,我們林局長帶隊,跑去文化局那邊也溝通了不下四五次。”
“每一次都是同樣的話題,同樣的迫切訴求——這筆燃眉之急的錢,到底從哪個口子出?”
“誰來牽頭啟動實質性操作?”
會議室內針落可聞。
角落里,文化局鄂建設局長額角沁出汗珠。
他下意識地端起茶杯,掩飾著動作里的些微顫抖,試圖緩解喉頭的發緊。
“但是,結果呢?”秦怡語氣里的無力感蔓延開來,幾乎成了彌漫在會議室空氣中的窒息感,“我們收到的回復,無論是書面的,還是私下溝通時對方擺出的理由……”
她無奈地攤了攤手,像是被無形的皮球擊中了掌心,“他們說,清涼寺早已不是單純的古建筑,它現在最主要的功能是什么?是旅游接待!”
“是全市重點旅游創收項目!”
“每年門票收入、二次消費、帶動的周邊旅游,賬本上明明白白,巨大的經濟收益進了旅游的口袋。”
“他們的邏輯是——既然受益最大的是旅游,”秦怡的語氣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于應對,“那么支撐起這一切的最核心基礎,也就是這古建筑本身的保護、修繕、維護,這筆巨額投入,‘理所當然’就應該由旅游口承擔大頭。”
她略作停頓,加重了后半句的轉述,“他們強調,文物保護是源頭、是根基,這點沒錯;但旅游開發帶來的巨大經濟利益,不能只進不出。這錢,應該‘反哺’回去,用來維系文物的安全持續,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
會場響起幾聲輕微而克制的倒吸冷氣。
秦怡目光投向鄂建設,語調平靜卻含著尖銳的質感:“這就是他們的核心態度——要么旅游局一家負責這龐大開銷,要么兩家共同分擔。”
“總之,他們認為文化局財政預算本就緊張、負擔沉重,‘完全獨立承擔’這么大一個窟窿的修繕專款,既不現實,也不公平。這就是癥結所在,江書記,各位領導。”
她微微收住話頭,無聲地環顧四周,最后沉沉補上一句總結:“結果就是……兩個部門、兩種說法,彼此認定‘出師有名’。”
“報告一次次打上來,討論會開了好幾場,可……錢!錢的問題始終卡在最關鍵的地方,推不動、挪不了。”
“誰也咬不死它該歸誰,誰都不愿意也覺得自己無力獨立承擔這筆巨大的、實實在在的支出。”
“仿佛那根本就不是一張撥款表,而是一個燙得拿不住的炭球,在兩只手之間來回拋擲,都怕在掌心停留太久燙出了泡。”
林方政嘆息道:“旅游局是管旅游接待服務不假!”
“但我們收的門票錢,大頭是用于景區日常運營維護、人員工資、環境保潔、安全巡查、宣傳營銷!”
“哪一項不是剛需?哪一項能省?我們還有多少余錢?”
這一席話如同一把無形的鉤子,瞬間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扯向了文化局鄂建設的位置。
空氣驟然凝成有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他的頭頂、后背。
鄂建設的臉迅速漲紅起來,汗水真真切切地沿著鬢角滾落。
那半杯端在手里用以掩飾的茶,因手腕不穩而輕微搖晃,淡黃的茶湯在杯壁上晃動,映照出他此刻倉皇狼狽的倒影。
他張了張嘴,嘴唇無聲翕動了幾下,喉嚨干得像卡了把沙礫。
江昭寧眼神如鷹隼鎖定獵物,毫無感情地追問:“她說得是不是事實?”
這句話,像一把冷硬的鑿子,猛地釘進了死寂的空氣中。
鄂建設身體不易察覺地哆嗦了一下,肩背繃緊如拉滿的弓弦。
會議桌下,藏在陰影里的膝蓋竟無意識地小幅度地打起顫來。
豆大的汗珠徹底失去了控制,順著油膩的額角滑落到顴骨,又滾過劇烈跳動的頸部血管,最終洇濕了他淺藍色襯衣領口的一角。
“……是……不是。”鄂建設的聲音黏滯混沌,帶著一種驚懼之下語序顛倒的混亂。
這兩個字吐得含混不清又心虛不已。
“是,還是不是?”江昭寧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卻如同驟然落下的重錘,清晰、冷硬地砸在每個人心頭。
鄂建設猛地閉上眼,又睜開,絕望地吸了口氣,肩膀隨著這個動作垮塌下去,仿佛支撐他脊梁的那根無形的釘子被徹底拔除了。“……是。”
他終于從喉嚨深處擠出這個字,短促、喑啞,像耗盡了他胸腔里最后一點氣力。
承認的聲音落地,會場卻陷入了更深一重的寂靜。
某種隱秘的、被壓抑的情緒流動起來,是緊張,是失望,更是等待雷霆降臨的恐懼。
“好,好得很!”
江昭寧唇邊緩緩扯開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銳利如淬火的刀鋒,卻沒有看鄂建設,也沒有看秦怡及林方政,“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老祖宗說得再明白不過的道理!”
他驟然拔高了聲音,字字如冰雹砸在桌面,“多龍治水?我看是一堆泥鰍攪渾水!職能交叉,責權不分!”
“遇到好處就伸手,遇見困難就踢球!”
“互相推諉,互相掣肘!”
“口口聲聲講程序、講規定,究其根本,是機制本身出了大問題!”
“都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上打轉轉、看利益、講委屈?!”
他語速極快,每一個擲出的詞語都帶著金屬的質感,敲擊著所有人的神經。
窗玻璃似乎也隨之微微震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