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像是怕隔墻有耳,“先是發(fā)現(xiàn)寺里新添了不少名目,什么‘特設(shè)功德箱’、‘高僧加持開光處’,香火錢標價離譜。”
“接著,寺內(nèi)一些重要殿宇和景觀,開始被劃出區(qū)域,明碼標價收起了所謂的‘特殊參拜費’。”
“更有甚者,東妙打著‘弘揚佛法、服務(wù)信眾’的旗號,私下里在寺里搞起了高價‘禪修班’、‘開光法會’,規(guī)模越來越大,商業(yè)味兒越來越?jīng)_!”
“這哪里還是清修之地?分明快成了斂財?shù)馁I賣場!”
“寺里好幾個老法師看不下去,說太不成體統(tǒng)。”
“結(jié)果被他尋了個理由要么調(diào)去看藏經(jīng)閣,要么……干脆排擠走了。當時崔大鵬,對了,那時他還在宗教局!”
“他下去檢查時,親眼看見東妙的桌子上……就壓著幾份印刷精美的……開辦公司合作意向書!”
谷莊的聲音忽地拔高了一點,帶著一絲難以自抑的激動,“書記,這是明晃晃的商業(yè)化苗頭!”
“佛門凈地,豈能與銅臭合污?”
“豈能任由這般胡來?”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頭滾動,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我們局里開了幾次會,意見很統(tǒng)一。”
“這種商業(yè)化、世俗化的苗頭絕不能任其發(fā)展下去,必須剎住!”
“否則,清涼寺幾百年清譽毀于一旦,我們宗教局更是嚴重失職。”
“當務(wù)之急,是必須盡快敦促市佛協(xié),依照章程,從其他大寺選派一位德才兼?zhèn)洹⒊纸渚珖溃阋苑姷母呱路秸蛇^來主持大局,重整寺務(wù),肅清積弊!撥亂反正,壓住東妙這股歪風(fēng)邪氣!”
“這是我們職責所在,也是挽救清涼寺的唯一正途。”
谷莊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雙手比劃著,從肩頭揮向虛空,如同要劈開那些無形的阻力:“這方案我們反復(fù)斟酌過,外派方丈雖非首選,卻是眼下最為穩(wěn)妥快捷的辦法。”
“東妙資歷尚淺,行事又如此張揚霸道,根源就扎在‘無人能管’四個字上。”
“只有上級佛協(xié)派遣德劭高僧,才能名正言順地……讓他歸位,從根子上扼住這股歪風(fēng)!”他的語速越來越快,胸膛微微起伏。
谷莊的語氣帶著當時局里討論時的那份急切和憂慮,目光懇切地看著江昭寧。
江昭寧一直安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敲擊,發(fā)出微不可聞的篤篤聲。
聽到這里,他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計劃很好。然后呢?遇到了阻礙?誰?”
谷莊的臉色瞬間變得灰敗,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絲血色,額上剛剛擦去的汗水又密密地滲了出來。
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褲子的布料,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艱難地開口,聲音低得像蚊蚋,每一個字都仿佛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千斤重量:“是……是劉縣長。”
“劉縣長?”江昭寧敲擊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身體前傾,目光驟然變得銳利如刀鋒,牢牢釘在谷莊臉上,“他不同意?”
“理由是什么?”江昭寧語氣里聽不出明顯的情緒,但那驟然提升的壓迫感讓辦公室的空氣幾乎凝固。
墻上那幅“清正廉明”的墨寶,在此時顯得格外刺目。
谷莊被這目光刺得幾乎要縮起來。
他不敢看江昭寧的眼睛,視線慌亂地落在自己絞緊的手指上,喉頭再次劇烈地滾動。
接下來的描述仿佛被沉重的霧氣裹挾:“我詳細陳述了……東妙主事后寺里的種種變化,那些……明顯偏離正軌的行為……商業(yè)化的跡象,都跟劉縣長講了。”
“我強調(diào),為寺院長遠計,佛協(xié)從市里或者省里指派人選是成熟方案。”
“然而……我話還沒完全說完……”谷莊停住了,似乎在積攢吐露實情的勇氣。
當他再次開口,聲音陡然低啞了幾分,帶著記憶里清晰的余悸,“劉縣長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死疙瘩。”
“他的……臉上那點慣常的笑紋全都收起來了,盯著我看了有那么三四秒……一言不發(fā)。”
“……辦公室里……死一樣靜,就剩下他桌上那個黃銅鎮(zhèn)紙反射的光亮得晃眼……然后,‘啪’的一聲,他把手里的文件……隨手扔在桌上,聲音不重,可把我……嚇了一激靈。”
“‘胡鬧!’”谷莊幾乎是無意識地模仿著當時劉縣長的語氣和音調(diào),那是一種混合著不耐煩與居高臨下的訓(xùn)斥。
他清晰地記得劉世廷手指幾乎點到自己鼻子:“‘谷莊同志啊,谷莊同志!’”
劉世廷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尖銳,“‘我看你是搞宗教管理搞得太久了,把思想……都搞僵化了!什么叫外派方丈?你們宗教局這樣想問題,不僅僅是工作方法不對,更是目光短淺!典型的思維惰性!’”
谷莊復(fù)述到這里,胸腔劇烈起伏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又淌了下來,順著脖頸流進衣領(lǐng)。
那份窒息般的不快和壓力如同再次重現(xiàn)。“劉縣長指著我,聲音沉而重,每一個字都像小錘子鑿在我心上……”
“‘你拍拍腦袋就外派?本寺的僧人什么想法?他們的情緒和穩(wěn)定要不要考慮?東妙在寺里辛苦維持,就盼著個位置,你們一句話就空降個方丈過去?這叫尊重現(xiàn)實?這就叫維護穩(wěn)定大局?’”
“‘就地!’——他一字一頓地說,手指用力戳著桌面,發(fā)出篤篤的悶響,目光逼得我抬不起頭來——‘就地升任!簡單,穩(wěn)定,順乎情理人心!你們局里,要全力支持!’”
谷莊復(fù)述到最后,聲音低得如同耳語,充滿了濃重的苦澀和無力感。
甚至還帶著一絲當初被強行按壓、無法申辯的委屈感。
“我當時急得……”谷莊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顫抖。
他知道這段話的每一個字都可能帶來風(fēng)暴。
“我向他……陳述了東妙的不是……貪圖排場、重財好利、驕橫跋扈、排除異己……”
他剛開了個頭,后面更為尖銳的評價還未出口——
辦公桌后一直沉默傾聽的江昭寧忽然動了。
他身體向前微微一傾,眉峰幾乎不可察覺地聚攏,眼神銳利如出鞘的刀鋒,打斷了谷莊尚未完全吐露的話:“慢著。”
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冰冷的玉石投入油鍋,瞬間凝固了空氣。“你說你向劉縣長陳述了東妙的問題?具體怎么說的?”
“他當時……有什么反應(yīng)?說說,越詳細越好!”
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要穿透谷莊的顱骨,把他腦海深處那段塵封的記憶翻個底朝天。
谷莊的心猛地一沉,一種冰冷的預(yù)感應(yīng)驗了。
這位江書記不是來聽表面文章的,他像一位老練的獵人,已經(jīng)聞到了腥氣,正循著蛛絲馬跡精準索源。
所有籠統(tǒng)模糊的言辭都會被輕易戳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