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寧抬手,輕輕向下壓了壓,動作隨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止住了李國棟后面所有的話。
他面色平和,坐下后,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淺淡笑意,目光再次緩緩掃過臺下每一張或緊張、或敬畏、或茫然的臉孔。
“指導(dǎo)談不上。”江昭寧開口了,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穿透性的沉穩(wěn),瞬間撫平了場內(nèi)最后一絲雜音,只余下吊扇徒勞的嗡鳴,“縣委一直強調(diào),干部選拔任用,核心在于‘民主’二字。”
“程序民主,結(jié)果才能服眾。”
“我這次來,就是看看我們強調(diào)的民主推薦,到底是怎么個‘民主’法。”
“聽聽大家真實的聲音,看看大家真實的選擇。”
他微微一頓,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掠過桌上那份推薦名單,又看向李國棟,“國棟同志,你們繼續(xù)按程序走,不必在意我。”
“我和趙書記,就是旁聽,就是學(xué)習(xí)。”
一句“學(xué)習(xí)”,輕飄飄的,卻重逾千斤。
李國棟只覺得臉上像是被無形的巴掌扇過,火辣辣地疼。
江昭寧的話語里沒有絲毫指責(zé),甚至帶著寬容。
可那份置身事外的平靜,比任何疾言厲色都更能瓦解他苦心維持的秩序。
他感到自己精心策劃的舞臺,瞬間被更高維度的力量接管。
而他,這個原本的導(dǎo)演,此刻像個蹩腳的提線木偶暴露在聚光燈下,連提線都已不在自己手中。
會場的氣氛徹底變了。
先前那種在既定軌道上運行的、被李國棟意志籠罩的“秩序”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更高力量注視下的肅穆與緊繃。
每一個與會者,無論之前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盤,此刻都感到了那無形的、源自權(quán)力頂端的審視。
手中的推薦名單,不再是簡單的勾選任務(wù)。
它變成了一張可能被更高層級解讀的考卷。
空氣仿佛被抽干,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劉博文起身,他親自無聲地重新分發(fā)了一遍推薦票,收回了原來的選票,確保在最高領(lǐng)導(dǎo)注視下,每一張票都出自此刻之手,杜絕任何可能的“意外”。
紙張傳遞的聲音比上一次更輕、更謹慎,如同在傳遞某種禁忌之物。
臺下,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握筆的姿勢也變得僵硬。
有人反復(fù)看著名單上那四個名字,眼神復(fù)雜,像是在重新評估每一個名字背后可能牽扯到的、自己先前或許并未看清的力量圖譜。
這次名字有了微調(diào)。
夏向明?喬國良?吳興昌?劉洋意?
這四個名字的排序,此刻在縣委書記平靜目光的映照下,似乎都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深意。
喬國良由第四排到了第二!
每一個人都在琢磨著其用意,這絕對不是簡單的調(diào)整順序。
李國棟心頭那陣猝不及防的驚駭尚未完全平復(fù),一股更強烈的寒意便順著脊椎骨爬了上來。
縣委書記和政法委書記聯(lián)袂而至,而且更改了名字順序,這絕非偶然。
更像是一把精準插入他權(quán)力齒輪中的楔子,將他精心設(shè)計的運轉(zhuǎn)軌跡徹底卡死。
冷汗浸透的內(nèi)衫緊貼著后背,帶來一陣陣粘膩的冰涼。
倏地,他眼珠在深陷的眼眶里極快地一轉(zhuǎn),如同困獸在絕境中窺見一絲縫隙。
臉上那瞬間的僵硬和蒼白迅速被一種近乎夸張的、堆砌起來的笑容取代。
他身體微微前傾,對著主席臺中央的江昭寧,聲音刻意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討好的、試圖掌控局面的熱切:“江書記,您和趙書記親自蒞臨指導(dǎo),我們?nèi)稚舷露急陡姓駣^!”
“這充分體現(xiàn)了縣委對我們公安隊伍建設(shè)的重視和關(guān)懷!”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臺下那些屏息凝神、表情各異的臉孔,又迅速回到江昭寧身上,“為了……呃,為了更高效地推進會議進程,節(jié)省領(lǐng)導(dǎo)寶貴的時間,也為了體現(xiàn)我們局一貫的雷厲風(fēng)行,我有個提議。”
他清了清嗓子,試圖讓聲音聽起來更加自信和理所當(dāng)然:“以往我們局在某些重要事項的表決上,也采取過一種更為明快、直接的方式,效果非常好,效率高,也避免了某些不必要的程序冗長。”
他刻意加重了“明快”、“直接”、“效率高”這幾個詞。
“哦?什么方式?”江昭寧的目光依舊平靜無波,像一泓深潭,不起半點漣漪。
他身體微微后靠,姿態(tài)放松,但那種無形的壓力卻絲毫沒有減弱。
他甚至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只是淡淡地反問,仿佛在聽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建議。
李國棟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他強行壓下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緊張,笑容更盛,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試圖拉近距離的熟稔:“是這樣的,江書記。”
“我們以前也采取過舉手表決這種形式!”
“簡單、高效、一目了然!”
“同志們當(dāng)場就能表達自己的意愿,結(jié)果也是即時呈現(xiàn),避免了后續(xù)計票唱票的等待時間。”
“非常符合我們公安隊伍快節(jié)奏、高效率的特點!”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眼角的余光快速而銳利地掃視著臺下。
那目光不再是領(lǐng)導(dǎo)者的威嚴,更像是一把冰冷的、帶著倒刺的鉤子,無聲地刮過每一張臉。
他心中翻涌著陰暗的算計和強橫的底氣。
哼!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在我的地盤上!看誰敢不按我的意思舉手?
江昭寧是縣委書記不假,但他能天天盯著縣局這攤子事?
趙強能管到每個股級干部的具體工作?
縣官不如現(xiàn)管!
今天誰要是敢不識相,在眾目睽睽之下給我難堪,老子記下了!
往后的日子長著呢。
小鞋?哼!保管讓他穿得合腳又舒服,穿到懷疑人生!
看誰還敢當(dāng)這個出頭鳥!
他幾乎能想象到那種場景:在他威嚴的逼視下,一只只手如同被無形的線操控著,齊刷刷地舉起來,指向他早已內(nèi)定的那兩個人選。
那將是對他權(quán)威最直接的、最不容置疑的確認!
也是對突然闖入的“更高力量”一次無聲的示威——看,這縣局,終究還是我李國棟說了算!
你們的職務(wù)光環(huán)再耀眼,也照不進這間會議室的每個角落!
然而,江昭寧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他甚至沒有去看李國棟那雙閃爍著算計和強橫的眼睛,也沒有去看臺下那些在局長目光掃視下或低頭、或僵直、或眼神躲閃的干部們。
他只是微微側(cè)過頭,目光似乎落在了窗外那熾烈的陽光上,又似乎穿透了墻壁,落在了更遠的地方。
然后,他用一種平緩得近乎冷漠的語調(diào),拋出了一個直指核心的問題,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寂靜的會場每一個角落。
“李局長,”他稱呼得很正式,徹底拉開了距離,“我想請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