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陳海領導的調查組行動極為隱秘,刻意避開了常規渠道和引人注目的動作,但在這漢東省錯綜復雜的權力網絡中,尤其是在有心人的高度關注下,很難有絕對的秘密。
祁同偉,便是這樣一個“有心人”。
自從那晚在王紹家醉酒失態,又因陳海無意間提及陳陽而心緒波動后,祁同偉對陳海及其相關動向的敏感度便提升到了最高等級。這并非出于公務,而是一種混合了舊怨、警惕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復雜心理的私人關注。他動用了自己執掌公安系統所擁有的部分資源和技術手段,并非直接介入調查,而是如同蜘蛛感應網上的細微震動般,監控著與陳海、省紀委某些特定調查方向相關的模糊信號。
他注意到,陳海近期頻繁出入省檢察院調閱舊卷,其抽調的反貪局人員活動軌跡也呈現出圍繞“丁義珍”、“光明峰”等關鍵詞的聚集性。同時,通過一些非正式的、極其隱晦的渠道,他捕捉到省紀委的調查似乎并不僅僅局限于歐陽菁的銀行案,其觸角正在悄無聲息地重新探向丁義珍案的遺留問題,甚至開始觸碰那些與光明峰項目密切相關的企業。
這些信息碎片本身并不構成完整的圖景,甚至有些捕風捉影。但祁同偉憑借其多年的刑偵經驗和政治嗅覺,將這些碎片拼湊起來,得出了一個讓他警覺的推論:田國富和沙瑞金,很可能正以某種由頭,重新啟動了對丁義珍案的深層調查,并且這一次,調查的鋒芒似乎指向了支撐丁義珍案的那些企業本身!
他不知道調查的具體進展和真實目的,也無法確定這是否直接針對李達康乃至其背后的趙立春。但他深知,丁義珍案是一個巨大的馬蜂窩,里面藏著太多見不得光的東西,牽扯著漢東省盤根錯節的利益網絡。一旦被徹底捅開,誰也不知道會飛出什么,又會蟄到誰。他所處的陣營、他與趙家過去千絲萬縷的聯系,都讓他無法置身事外。
更重要的是,他現在是寧方遠線上的人。寧副省長是他在沙瑞金時代安身立命、甚至謀求更進一步的最大依仗。任何可能影響漢東政局穩定、可能沖擊現有權力結構平衡的重大調查動向,他都覺得自己有義務、也有必要向寧方遠匯報。這既是表忠心、顯價值的機會,也是一種風險預警——萬一風暴來臨,寧省長也好提前有所準備。
深思熟慮之后,祁同偉拿起桌上的保密電話,沒有直接撥打寧方遠的號碼,而是先打給了寧方遠的秘書。
“陳處長,我是祁同偉啊。”祁同偉的語氣客氣而沉穩。
“祁省長您好,有什么指示?”陳明偉的聲音一如既往的謙遜周到。
“指示不敢當。請問寧省長現在方便嗎?我有些工作上的情況,想當面向省長匯報一下,不會占用太長時間。”祁同偉謹慎地選擇著措辭。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顯然是陳明偉在查看日程安排或請示寧方遠本人。很快,聲音再次傳來:“祁省長,省長現在正在批閱文件,大概二十分鐘后有十五分鐘的空隙。您看這個時間可以嗎?”
“可以,完全可以!我馬上過去。”祁同偉立刻答應。
“好的,那我跟省長報備一下,您直接過來就好。”
放下電話,祁同偉整理了一下警服和情緒,將那些關于陳陽的紛亂思緒暫時壓下,讓自己完全進入副省長、公安廳長的角色。他拿起一個普通的公文夾,里面隨意放了幾份文件作為掩護,然后快步出門,讓司機趕往省政府。
到達寧方遠辦公室外間時,劉秘書已經等在門口,微笑著將他引了進去。
寧方遠正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閱讀一份文件。看到祁同偉進來,他抬起頭,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同偉來了,坐。什么事這么急?”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寧省長,打擾您工作了。”祁同偉微微躬身,然后才坐下,姿態放得很低,“確實有件事,我覺得需要向您及時匯報一下。”
“哦?你說。”寧方放下手中的筆,身體向后靠了靠,做出傾聽的姿態。
祁同偉組織了一下語言,盡量讓自己的匯報顯得客觀、謹慎,避免過多的個人猜測:“省長,近期我們公安廳這邊,在日常的輿情監控和社會面管控中,捕捉到一些零星的、未經證實的信號。”
他刻意模糊了信息的具體來源:“似乎省紀委那邊,除了正在查辦的銀行系統案件之外,另有調查組在活動,其調查方向,可能涉及…重新梳理京州市光明區原副市長丁義珍外逃案的某些遺留問題。”
寧方遠臉上依舊平靜:“丁義珍案?那個案子不是已經查清了嗎?人都跑出去這么久了。”
“是,表面上看是這樣。”祁同偉點點頭,“但根據一些非常模糊的跡象顯示,這次的重新關注點,可能不僅僅在于丁義珍本人,更在于…在于當年那些與丁義珍過從甚密、參與了光明峰項目開發的企業。似乎有調查人員在對這些企業的背景進行某種程度的…摸底。”
他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著寧方遠的表情。寧方遠的目光深邃,看不出太多的情緒波動,只是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點著。
“摸底?”寧方遠重復了一下這個詞,語氣平淡,“紀委的工作嘛,查漏補缺,也很正常。畢竟丁義珍案當年辦得倉促,有些問題沒深究下去。現在借著整頓金融秩序的東風,附帶再了解一下相關企業的情況,也說得通。”
祁同偉聽出寧方遠似乎想淡化這件事,但他還是堅持補充了一句:“省長,您分析的是。按理說是正常。但我總覺得…在這個時間點,如此隱秘地進行這類調查,其目的可能不止于查漏補缺那么簡單。丁義珍和光明峰項目,敏感性太高,牽扯太廣。我擔心…會不會有人想借題發揮,重新挑起事端,影響當前全省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發展大局和經濟轉型進程?”
寧方遠沉默了片刻,終于緩緩開口,目光銳利地看向祁同偉:“同偉啊,你的警惕性是高的,及時匯報也是對的。”
他話鋒一轉:“但是,沒有確鑿證據的事情,不要妄加揣測。紀委有紀委的職責和辦案程序,他們按照自己的思路開展工作,我們還是要尊重、要配合。”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祁同偉,聲音沉穩有力:“不過,你提醒的也對。維護穩定是大局。這樣,你匯報的這個問題,我知道了。你那邊,繼續留意各方面的動向,有什么新的、確切的情況,隨時直接向我報告。記住,是確切的情況。”
他轉過身,看著祁同偉:“至于其他的,我心里有數。你做好自己的分內工作,穩定好公安系統,就是最大的貢獻。沙瑞金書記和田國富書記那邊,自然有我去溝通和把握。”
“是!省長,我明白了!”祁同偉立刻站起身,心中松了一口氣。寧方遠的態度很明確:知道了,會關注,但要求他不要輕舉妄動,更不要插手紀委辦案,只需做好情報收集和本職工作。這既是敲打,也是一種無形的承諾——天塌下來,有他寧方遠頂著。
“好了,你去忙吧。”寧方遠揮了揮手。
“好的,省長,您忙。”祁同偉恭敬地退出了辦公室。
離開省政府大樓,坐進車里,祁同偉的心情略微放松,但并未完全安心。寧方遠的態度看似淡然,但那句“我心里有數”和“自然有我去溝通”,卻透露出深層次的考量和對局面的掌控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