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黑水城?”
陳青云鏡片后的眼睛猛地睜大,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明顯的驚愕之色。他身體微微前傾,原本沉穩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
我被他劇烈的反應驚得心頭一跳,知道自己失言了。但話已出口,如同潑出去的水,無法收回。我看著他驚疑不定的眼神,知道自己不能再完全裝傻。
“聽……聽家里老人模糊提過一嘴,”我硬著頭皮,順著剛才的謊言往下編,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澀,“說這東西……可能和那個地方有關。但具體是啥關系,他們也沒說清楚。”
陳青云緊緊盯著我,那雙透過鏡片的眼睛銳利得像要剖開我的內心。他沒有立刻說話,房間里只剩下窗外隱約傳來的城市噪音和我們兩人之間凝重的呼吸聲。
過了足足有半分鐘,他才緩緩靠回椅背,但目光依舊沒有從我臉上移開。他拿起床頭柜上的青銅盒子,手指摩挲著上面冰冷的紋路和斑駁的綠銹。
“祖傳的?”他重復著這個詞,語氣里帶著一種深沉的意味,仿佛在掂量著這個詞背后的重量,“能傳下這東西的家庭……不簡單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敢接話。
他沒有繼續追問我的“家世”,而是將話題重新拉回到木牘和黑水城上,語氣變得異常嚴肅:“年輕人,不管你從哪里來,也不管你這東西到底怎么來的。既然你找到了我,既然你提到了‘黑水城’這三個字……有些話,我不得不告訴你。”
他頓了頓,仿佛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回憶某些極其不愿觸碰的東西。
“黑水城,在學術界,在民間,甚至在一些……不為人知的圈子里,它都有很多名字。‘沙海中的幽靈城’、‘西夏最后的秘窟’……但流傳最廣,也最讓人忌諱的,是‘詛咒之地’。”
詛咒之地……老柴也說過類似的話,說那地方“邪性”、“連通幽冥”。聽到從陳青云這樣一位看起來嚴謹的學者口中說出這個詞,我后背的寒意更重了。
“那不是尋常意義上的古城遺址。”陳青云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歷史的厚重感,“它的歷史撲朔迷離,據說與西夏王朝最核心、最隱秘的祭祀和某種……我們現代人難以理解的儀軌有關。元滅西夏之后,關于它的記載就變得支離破碎,且充滿了各種光怪陸離的傳說。”
他拿起那枚木牘,指尖輕輕點著上面那些扭曲的符號:“你帶來的這東西,上面的文字和符號,極其古老和特殊。它確實是一種‘禱文’,或者說,是一種‘憑證’。”
“憑證?”我忍不住追問。
“嗯。”陳青云點了點頭,眼神深邃,“不是開啟寶藏的憑證,更像是……與某個古老存在溝通,或者獲得其‘許可’的憑證。持有它的人,或許能被允許‘看見’某些東西,或者‘進入’某些地方……但代價,可能是巨大的。”
他抬起頭,目光再次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憐憫的嚴肅:“幾乎所有試圖深入探尋黑水城核心秘密的人,無論裝備多么精良,準備多么充分,最終都下落不明。不是死于流沙、風暴這些自然因素,而是……消失。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仿佛被那片土地徹底吞噬了一樣。所以,才有了‘詛咒之地’的說法。”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我想起了馬老拐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一股冰冷的恐懼沿著我的脊椎緩緩爬升。
“那……這木牘上的‘禱文’,具體說了什么?”我聲音干澀地問,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這才是最關鍵的問題。
陳青云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無奈和凝重:“我只能辨認出其中一部分符號,與已知的西夏祭祀文獻中的某些禁忌詞匯吻合,涉及到‘邊界’、‘冥河’、‘守誓’之類的概念。但核心內容……這是一種極度隱秘的變體文字,解讀它需要時間,更需要……契機。甚至可能需要找到與之相關的其他佐證,或者……”
他話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解讀這玩意,難如登天,而且可能伴隨著未知的風險。
他放下木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年輕人,我不知道你執著于探尋黑水城的目的是什么。是為了家族遺命?還是為了別的?但我以一個研究者的身份勸告你,有些秘密,之所以成為秘密,是有原因的。揭開它帶來的,未必是榮耀或財富,更可能是無法承受的災禍。”
他指了指我依舊腫著的腳踝,意有所指:“你所經歷的這些,或許只是一個開始。”
我沉默著,低下頭,看著自己放在被子上的雙手。這雙手,沾過墓穴的陰冷泥土,見證過同伴的慘死,如今又捧著一個可能通往“詛咒之地”的邪門憑證。
恐懼像冰冷的潮水,一**沖擊著我的理智。陳青云的警告無比清晰,老柴的忌憚言猶在耳,馬老拐生死不明的身影在眼前晃動。
放棄嗎?現在或許還來得及。把木牘交給陳青云,或者干脆扔掉,拿著剩下的錢,找個地方隱姓埋名,或許能茍活一世。
但……
虎子臨死前圓睜的雙眼,墓穴中窒息般的黑暗,荒野里亡命奔逃的絕望……這些畫面像烙印一樣刻在我的靈魂里。如果我此刻退縮,這些代價算什么?我承受的這些恐懼和痛苦又算什么?
更重要的是,那個隱藏在歷史迷霧和恐怖傳說背后的黑水城,像是一個巨大的、散發著致命吸引力的漩渦。我已經被卷到了邊緣,難道真的要甘心被它甩出去,一輩子活在未知的陰影和悔恨里?
不。
我猛地抬起頭,迎上陳青云審視的目光,盡管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里卻透出一股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狠厲和決絕。
“陳老師,”我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謝謝您的告誡。但是……我必須知道。”
我必須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我必須知道,讓我和馬老拐付出如此慘痛代價的,究竟是什么。
我必須知道,這洗不凈的泥土和還不清的債,最終會通向何方。
陳青云看著我,久久沒有說話。他的眼神復雜地變幻著,有驚訝,有不解,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既然你意已決……”他緩緩站起身,走到書桌前,拿起筆在一張便簽上寫了些什么,然后遞給我,“這是我的聯系方式。木牘你先收好。你的腳傷需要靜養幾天。這幾天,你就先住在這里,不要隨意走動。關于這上面的文字,”他指了指木牘,“我會盡力幫你查閱資料,但……別抱太大希望。”
我接過紙條,上面是一個電話號碼和一個地址。
“另外,”他走到門口,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語氣格外凝重,“最近……小心一點。打聽黑水城消息的人,似乎不止你一個。”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拉開門,走了出去,輕輕將門帶上。
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和那個裝著“詛咒憑證”的青銅盒子。
我靠在床頭,看著窗外省城灰蒙蒙的天空,感覺自己和那個遙遠的、充滿死亡傳說的黑水城之間,那根無形的線,又被猛地拉緊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