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澄醒來的時候,第一件事是摸了摸臉上的易容。
還在。
第二件事,她從心底將自己審視了一遍。
這其實是一件對她來說不算太妙的事情——她在倒下之前,潛意識覺得回江步月這里是最安全的。
這是過去傾城的記憶在作祟,她坐在床頭反省了片刻,終究放寬了心。
如今她和江步月之間純粹的利益交換,或許更加可靠。
“醒了沒?”
門外黃濤的敲門聲將她拉回現(xiàn)實。
她起身開門,黃濤進(jìn)來把藥放下,臨走不忘挖苦幾句。
“你是我見過第一個樂科考吐血的?!?/p>
“意外?!?/p>
顧清澄不愿與他爭辯,只能坐起來喝藥。
“今天考射和御,我差人給你把過脈了,經(jīng)脈盡斷、氣血逆行——你怎么考?”
他的擔(dān)憂是事實,顧清澄的注意力卻不在他的話上:
“我暈倒的時候,還有其他人來過嗎?”
黃濤冷哼一聲:“除了我便是大夫了!”
“我家殿下這幾天正忙著,可沒空管你?!?/p>
顧清澄聞言,心底一松,還是低頭向黃濤道了謝,起身準(zhǔn)備去書院。
今天陽光正好。
她收拾完畢,跨出大門前,黃濤卻又在門后喚住了她:
“你等一下——”
顧清澄回頭,看見黃濤從廂房走來,手上拿著一個長木匣。
“黃大哥有何指教?”
黃濤沒說話,只是把手中木匣遞給她。
“今天的考試,你可能會用得上?!?/p>
顧清澄心下帶了一絲疑惑,當(dāng)著黃濤的面打開:
——里面躺著一把精巧的弓。
她眼里微微透了幾分驚訝,用手掂量了一下,此弓以柔韌紫衫木為身,精雕流云薔薇紋,配特制牛筋弦,一看就是上好的工藝。
最重要的是,此弓長約四尺,握把處寬約一寸半,與她相對纖細(xì)的身形和臂展適配,且紫衫木易形變、牛筋弦傳力佳,故而無需大力便能拉開。
黃濤道:“這弓在私庫里放很久了,今天交給你,可別讓我家殿下失望?!?/p>
顧清澄看著面色端著倨傲的黃濤,還是雙手接過弓箭,輕聲笑答:
“黃大哥有心了,請您替小七,謝過殿下?!?/p>
她轉(zhuǎn)過身,步入了門外的一片艷陽。
黃濤站在門內(nèi),看著她遠(yuǎn)去的背影,嘆了一口氣,回頭敲開了書房的門。
江步月早已在書房,案上鋪著一張書信,黃濤推門進(jìn)來,眼神也第一時間落在信紙上。
“殿下,太后說了什么?”他忍不住問。
“信上說,明年正月祈谷禮之前,務(wù)必回南靖?!?/p>
黃濤低聲問:“那殿下您……還堅持在十二月傾城公主的及笄大禮上出面?”
江步月垂眸,屋外艷陽高照,卻沒有一絲光落在他身上。
“北霖的陛下,要的便是吾在大禮上為她正名。”
“可是……”
黃濤明白他的意思,卻只能將后半句的無奈咽入喉中。
此“傾城”非彼傾城,記憶里的少女早已不見蹤跡,殿下的婚約卻依舊高懸。
即便眼前人已偷天換日,他們卻不得不指鹿為馬。
那本薄薄的“七殺”卷宗躺在那里,似蟄伏兇獸,隨時會蘇醒指認(rèn)莫須有的罪名,將他永遠(yuǎn)留在北霖。
“弓送去了?”
江步月清冷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殿下,您真打算……把她當(dāng)?shù)着???/p>
黃濤想起顧清澄昨日血濺當(dāng)場的兇相,心有余悸。
江步月?lián)u搖頭,眼里露出了深不見底的冷光:“大理寺說過,趙三娘與南靖有過聯(lián)系。”
“三哥來北霖,明面周旋眾人皆知,背后的隱秘究竟是什么?”
黃濤一愣,旋即按下心中驚駭——以三殿下如日中天的權(quán)勢,若非他觸動了核心利益,斷不會被直接誅殺。
或與傾城公主換人,七殺被滅口,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他洞悉了江步月的盤算:小七這張牌雖好,可殿下心中所圖更大。
比起借七殺制衡,殿下更想與北霖皇帝當(dāng)面交鋒。
.
射科與御科在同一考場。
這兩門的考試,用的都是淘汰制。
相應(yīng)的,考慮到考試改革,這兩科的新手?jǐn)?shù)量激增,規(guī)則也做了一些簡單的調(diào)整。
第一,上午考御,下午考射,若有學(xué)生在上午御術(shù)考核過程中不慎墜馬,經(jīng)書院允許后,可于下午以坐姿形式參加射箭項目考核。
第二,學(xué)生正常參考狀態(tài)下,淘汰者按淘汰次序記錄成績,若直接退考,書樂成績隨之作廢。
這兩條規(guī)則的核心意思是:此次考核不容退縮,無人能置身事外、半途而廢。
換句話來說——人人都要考,廢了還得考。
馬場高處的計分亭上,駱聞和時懷瑾和射、御兩科的教習(xí)站在了一處。
“時院長和駱教習(xí),今日怎么起了雅興,參觀我等粗人的考校了?”御科教習(xí)柯世豪放下馬鞭,朗聲笑道。
“我想看一個學(xué)生?!睍r懷瑾道。
“哪個學(xué)生,如意公子賀珩嗎?”射科教習(xí)伍邁祿也湊過來,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能把兩位文雅的教習(xí)請到馬場上。
駱聞神色平靜,輕啟薄唇吐出一個名字:“舒羽?!?/p>
“舒羽?沒聽過,是女孩子?”柯世豪挑了下眉,眼中閃過一絲興味。
伍邁祿微微瞇起雙眼,似在竭力從記憶中搜尋,片刻后恍然開口:“我倒是有些印象。南靖林家那位大小姐可是她的鐵桿擁躉,據(jù)說這位舒羽精通六藝,很是不凡?!?/p>
時懷瑾未作回應(yīng),只是目光悠悠投向馬場,眼神中透著幾分探究:“‘以武止戈’,有些意思,我倒要看看她有幾斤幾兩?!?/p>
駱聞輕輕頷首,補(bǔ)充道:“膽子夠大,敢在我的考場上跳《大武》、頌戰(zhàn)歌?!?/p>
伍邁祿聞言,陷入沉思:“若她確實出眾,但極力主戰(zhàn),書院可要保她?”
柯世豪卻他馬鞭一揮,豪爽道:“才考兩科,想這么多作甚?”
“諸位——開考了!”
御科此次的考校非常簡單,就是跑馬場,跑圈越障,每過一圈淘汰末尾三成,直至五圈終點,以先來后到?jīng)Q名次。
考場中央,一身紅衣的賀珩格外耀眼,他騎著一匹毛色烏亮的駿馬,悠悠地來到起點,稍有識馬之能的學(xué)生,一眼便知這馬高大健碩、雙耳尖削、鬃毛飛揚(yáng),是萬里挑一的良駒。
“柯兄,這御科用自己的馬,是不是不太公平?”伍邁祿忍不住問道。
柯世豪笑著搖頭:“御科此次考生上百,伍兄若是有心,便向時院長申請,用自己的薪俸飼養(yǎng)這多出來的幾十只馬匹。”
“更何況,”柯世豪手中馬鞭一響,“這識馬養(yǎng)馬,亦是御科的教習(xí)內(nèi)容之一,能在自己的馬匹上花時間,下功夫,自然該比這些毫無經(jīng)驗的學(xué)子們技高一籌?!?/p>
伍邁祿順著他馬鞭的方向看去,大部分學(xué)生都有自己的馬,但還有一部分學(xué)生湊在書院的馬廄里,遲遲無法離去。
“那個就是舒羽?!瘪樎勏骂M微抬,點出了馬廄前的一位少女。
“她也沒……馬?”柯世豪脫口而出,卻若有所思地收住了尾聲。
“你真的沒馬?”
馬廄前,顧清澄盯著眼前的一位學(xué)子冷冷道。
這次,不少毫無騎馬經(jīng)驗的女孩子徘徊,面露憂色,好在林大小姐財大氣粗,大手一揮,讓家丁牽來隨行馬匹,還耐心教女孩子們上馬、騎馬的技巧。
當(dāng)林艷書注意到顧清澄也沒有馬匹的時候,便主動問她要不要,顧清澄搖頭示意林艷書不要擔(dān)心,只讓她把溫順的馬兒分給那些毫無經(jīng)驗的少女,免得她們在考試中途被馬兒傷到。
馬廄里的馬也不差,顧清澄一邊看馬,一邊為落單的女孩子們挑溫順的馬,最終,給自己敲定了一匹毛色斑駁的中型馬——
在她伸手之時,另一個跟在她身后的學(xué)子一個猛撲,在她之前牽住了這匹馬。
“對,我真的沒馬?!蹦菍W(xué)子嬉笑道,他看顧清澄給少女們挑馬的時候,便知她是懂馬的,跟著她一定能挑到這個馬廄里最好的馬。
果然,他搶在她之前,握住了這匹馬的韁繩。
顧清澄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任他把這匹馬牽走了。
她的眼光,落在了馬廄末尾,那匹沒有轡頭的馬上。
方才被學(xué)子牽走的那匹馬,只能說是骨量上乘,四平八穩(wěn)。
而馬廄末尾的這匹馬,在昏暗馬廄中,毛發(fā)光澤如血,不安踱步,對每一個靠近的人響鼻如雷,直白示威。
這是烈馬,也是桀驁不馴的汗血寶馬。
最關(guān)鍵的是,這匹馬的脖子上只有一圈套馬索,并沒有套上籠頭,這意味著自從來到書院馬廄,尚未有人馴服過它。
顧清澄本想不太高調(diào),省些力氣,但如今看來,她沒得選了。
“那個舒羽在干什么!”
忽地有學(xué)子指著馬廄深處,大呼出聲。
“柯兄,你的汗血寶馬,又要迎來新的挑戰(zhàn)者了?!蔽檫~祿看著馬場上的人群,輕笑出聲。
“那匹馬,不比賀珩這匹差?!笨率篮郎袂槟?,“但它與我氣場不和,自從我把它套來之后,一直不愿意讓我上轡頭,我便把它關(guān)在這馬廄里,磨一磨它的性子。”
“一言不合就暴殄天物啊。”伍邁祿搖搖頭。
但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顧清澄身上——
烈馬壓低前蹄,這不是退縮,而是猛獸撲食前的蓄力,而顧清澄后撤半步,她纖瘦有力的手臂,緊緊地抓住了烏鋼織就的套馬索。
她與烈馬,針鋒相對,后撤半步的動作與烈馬收攏肌肉的弧度形成了完美的鏡像。
“從今天起,你叫赤練?!彼⒉还芰荫R愿不愿意,已經(jīng)為它取好了名字。
烈馬顯然不愿意,它感受到套馬索的束縛,愈發(fā)狂躁,瘋狂地甩動著頭顱,試圖掙脫這令它厭惡的臣服。
“低頭!”顧清澄驀地起身,右掌劈在烈馬脖頸處被套馬索勒入血肉之處,烈馬吃痛,嘶鳴著將高昂的頭顱低下,前蹄將馬廄的木板踏出裂痕。
只是這低頭的空檔,顧清澄趁機(jī)滑到馬背,整個人趴住,一手拉住馬索,一手摟住馬的脖子,雙腿如鐵鉗般夾住劇烈起伏的肋腹。
烈馬終于暴怒,馬身突然橫撞向木欄,她貼緊身子,避開飛濺的木刺,整個人隨著烈馬從馬廄里如流星般飛躍而出。
“是那匹柯教習(xí)都沒馴服的烈馬!”
“那丫頭不要命了!”
林艷書驚訝地轉(zhuǎn)頭看去,只見顧清澄趴在一匹毛色血紅的烈馬背上,身形躍動如烈焰。
她心中又震驚又擔(dān)憂,剛想脫口驚呼,卻又忽然咽下,她隱約覺得,舒羽,好像一定會成功的。
賀珩也停住了動作,一身紅衣獵獵飛舞,他看著那比他紅衣還要烈上三分的汗血寶馬,突然興致大起。
“好玩兒!走,莫邪,我們一起去會會你的朋友——”
話音剛落,他一夾馬腹,通體烏黑的莫邪如漆黑利箭般飛躍而出,他的衣袂在馬背上展開,要與那飛奔的烈馬一較高下。
頃刻間,一道紅色的火焰在馬場上飛馳,其上趴著一個纖瘦的女子,她的黑發(fā)被搖散,在空中綻開一朵漆黑的花,緊隨其后的,卻是一道黑色的閃電,馬背上坐著紅衣張揚(yáng)的少年。
這一紅一黑,對比強(qiáng)烈,流星颯沓,令人目不轉(zhuǎn)睛。
而唯一不同的是,相對于賀珩的神采飛揚(yáng),顧清澄卻在經(jīng)歷著生死間的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