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桂花這話一出,屋里頭的氣氛就徹底凍上了。
趙興國那張臉漲得通紅,他張了張嘴,硬是半個(gè)字兒也憋不出來。
宋萍萍更是嚇得往后縮了縮,抓緊了自個(gè)兒兒子趙耀星的手。
看這老太太的架勢,她是真要掰扯掰扯這十來年的爛賬了。
周桂花瞅了一眼炕上,那正瞪著大眼、豎著耳朵聽的栓子,心里頭又是一酸。
她猛地扭過頭,瞅向旁邊杵著的陳拙,臉上的神情緩和了許多,沒了面對(duì)趙興國的橫眉冷對(duì),反而露出個(gè)笑臉來,語氣堪稱和悅:
“虎子。”
陳拙一愣,連忙應(yīng)了聲:
“欸,四大娘。”
這會(huì)兒,栓子身上的熱度褪去了許多。
外頭因?yàn)橥妥永飦砹藘蓮埳婵椎木壒剩@會(huì)兒栓子家院門口,還有不少人在探頭探腦。
甚至……陳拙還看到了三驢子、草丫這些熟面孔。
住在屯子里,千好萬好,就這點(diǎn)不好。
屁大點(diǎn)事兒,都能折騰得人盡皆知。
就見周大娘指了指在炕上,瞧著活泛不少,高燒也退了的栓子:
“咱這兒有點(diǎn)破事兒要掰扯,不好讓娃兒聽。虎子,你先領(lǐng)著栓子出去溜達(dá)溜達(dá)。”
趙興國也趕緊坡下驢,一臉懇求地瞅著陳拙:
“是啊是啊,虎子同志,這屋里人多,悶,炕也沒燒好。要么你先帶栓子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陳拙琢磨著,他那樣兒……瞅著難不成就像是會(huì)帶娃的不成?
不過看著栓子那蔫頭耷腦的樣兒,陳拙也覺著他待在這兒也是遭罪。
他一把將還裹在破棉襖里的栓子從炕上撈了起來,跟抱個(gè)大棉球似的。
陳拙拍了拍栓子圓溜溜的腦袋,笑呵呵地就開口:
“栓兒啊,想吃魚不?”
這話簡直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栓子剛憋回去的眼淚差點(diǎn)又“尿”出來了。
他撇著嘴,聲音是說不出的委屈巴巴:
“虎子叔,這要是能吃魚,誰不想吃啊?可我是不樂意再去了……”
他就是為了那口吃的,差點(diǎn)把命都折進(jìn)去了。
陳拙樂了,笑呵呵地又拍了一下他的腦袋:
“我跟你能一樣嗎?來,叫聲好聽的,叔兒今天請(qǐng)你吃魚!”
在餓肚子面前,啥事兒都是小事!
栓子就特沒骨氣的,跟看到肉骨頭的小狗崽子似的,沖著陳拙就喊了一聲“虎子叔”。
這小嗓音,夾得細(xì)細(xì)的,差點(diǎn)把陳拙的雞皮疙瘩都夾出來了。
他一面帶著栓子往外走,一面就用跑山人的經(jīng)驗(yàn),給栓子講起來這所謂的“開江”和“跑冰魚”:
“這開春,咱這黑水河剛武開江。”
“咱這地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往后不靠近水泡子、大江大河,那都是不可能的事兒。”
“只是,以后但凡做事兒前,咱都得把事兒折騰明白。”
“像是開江,也分武開江和文開江。只有大江大河,才有足夠?qū)挼暮用婧妥銐蚝竦谋妗_@些冰面,有些甚至都有一兩米后。”
“這樣的開江,才是真正的翻江倒海。這也為啥,咱把這樣的開江,叫做武開江。”
“像是這樣的武開江,冰排大,撞擊猛,被撞暈的魚兒就多。”
栓子聽著陳拙的碎碎念,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來。
他咋感覺……虎子叔懂這么多呢?
感覺跟鎮(zhèn)上讀過書的文化人似的,說起來……那叫一套一套的!
栓子聽得興起,竟然下意識(shí)就忽略了剛剛的糟心事兒,對(duì)著陳拙就興致勃勃地問起來:
“那虎子叔,有文就有武,你再說說文開江是啥樣的?”
陳拙他看了一眼栓子,忍不住就開口:
“嘿喲,你小子著什么急,你叔我這不說著呢!”
“文開江嘛,就是在小河溝或者淺水泡子中,這些小河溝,冰層薄、水流小,化凍快,就不會(huì)有大江大河那種氣勢洶洶的武開江,都是悄沒聲地文開江,所以一般沒啥跑冰魚。”
“但要是人卷進(jìn)去,還是會(huì)和你上回那樣……屬于沒啥好去的地兒。”
屋外頭宋萍萍一瞅陳拙就這么往屋外頭走,又看了眼老太太的神色,連忙就拽了拽兒子:
“耀星,快,咱也跟你虎...虎子叔還有你哥去!”
趙耀星一臉的不樂意:
“娘,去抓魚多埋汰!”
“埋汰啥!”
宋萍萍一瞪眼,又馬上壓低了聲兒:
“快去!跟你哥好好處,回頭娘給你買小人書。”
趙耀星一聽有小人書,這才被親媽拽這,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外頭三驢子、草丫看見陳拙的身影,也眼睛一亮,就從人群中擠出來,跟著陳拙往外走。
他們不知道虎子叔要去干啥,但是他們只知道,跟著虎子叔,有肉吃!
一行人還沒走到河邊呢,那股子轟隆隆的悶響,就跟打雷似的,一陣一陣往耳朵里鉆。
等繞過那片白樺林,馬坡屯的河溝子總算是露出了全貌。
自打開春化凍后,這里的整條河就跟活過來似的,渾濁的、泛著黃沫子的泥湯兒呼呼地往下竄。
水面上,磨盤大的冰排子擠著冰排子,伴隨著咔嚓、轟隆聲,倏地撞在一塊兒。
有的被后頭的冰排子一頂,猛地一下就立了起來,跟刀刃似的,看著就讓人后脖頸子發(fā)涼。
趙耀星哪兒見過這架勢,嚇得喊了一聲媽,扭頭就往他娘宋萍萍懷里鉆。
宋萍萍自個(gè)兒也是城里來的,哪里瞧見過這武開江的架勢?
她瞅見這跟山崩地裂似的動(dòng)靜,臉也白了,也抓緊了趙耀星的手。
就連栓子,窩在陳拙懷里,因?yàn)橹暗暨M(jìn)河里,想到那會(huì)兒快要被活生生凍死的情景,也是嚇得一哆嗦,把腦袋往陳拙懷里又埋了埋。
陳拙給他順順毛,讓他嚇不著:
“咋地,嚇著了?”
“咱站遠(yuǎn)點(diǎn),栓子,瞅見那岸邊沒?”
“這叫冰上岸,那冰排子沖上來,瞅著是實(shí)地,一腳下去,底下全是爛泥和空殼子冰,陷進(jìn)去神仙都拉不出來。”
那邊宋萍萍一聽,趕緊拉著自個(gè)娃兒往后退了老遠(yuǎn)。
天老爺,這幫山里泥腿子,咋就那么野呢?
這地方,也是能來的地兒?
宋萍萍這會(huì)兒有些后悔了,她想要讓耀星在老太太面前抓條大魚,好露個(gè)臉,可也沒想讓耀星掉進(jìn)河里邊去受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