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萬籟俱寂。
骨樓的輪廓在慘淡的月光下,像一具被抽去筋骨的巨獸尸骸。風穿過腐朽的窗欞,發出嗚咽般的低鳴,仿佛二十年前的血腥氣還凝結在磚縫里,至今未散。
沈硯貼著斑駁的墻壁,指尖觸到一片濕冷的苔蘚。他側耳傾聽,除了自己刻意壓低的呼吸,只有遠處斷續的梆子聲。蘇凝霜在他身側半步,一襲夜行衣幾乎融進陰影,只有那雙眼睛,在黑暗里亮得驚人,像淬過寒冰的刃。
“就是這里。”沈硯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被風聲吞沒。他想起老仵作那張溝壑縱橫的臉,渾濁的眼睛里殘留著驚懼:“那樓……進去的人,骨頭縫里都滲著冤氣。”
木門早已朽壞,虛掩著,露出一道漆黑的縫。沈硯輕輕推開,積塵簌簌落下,一股混雜著霉味、鐵銹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氣息撲面而來。月光從破洞的屋頂斜斜切下,照亮地面一片深褐色的污漬——早已干涸發黑,卻依然能看出潑濺的軌跡,大片大片,浸透了磚縫。
蘇凝霜蹲下身,指尖懸在那污漬上方一寸,沒有觸碰。“是血。”她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絲緊繃,“不止一處。當年這里……是屠宰場。”
沈硯胃里一陣翻攪。他仿佛能聽見刀劍碰撞的銳響、短促的慘叫、軀體倒地的悶響,還有火焰吞噬紙張時的噼啪聲。父親筆記里那些語焉不詳的片段,此刻都有了具體而猙獰的形狀。他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刺痛肺葉,卻也讓他更清醒。
兩人一前一后,踩著吱呀作響的樓梯向上。二樓比樓下更凌亂,傾倒的桌椅、碎裂的瓶罐,墻上甚至有幾道深深的刀痕。沈硯的目光掃過每一個角落,父親說過,真正的秘密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
他的腳步在西北角停住。那里立著一個半人高的陳舊木柜,與墻之間有一道狹窄的縫隙。柜子側面,有一塊木板的顏色似乎比周圍略深,邊緣磨損的痕跡也略有不同——像是經常被摩擦。
“幫我。”沈硯低聲道。
蘇凝霜默契地扶住柜子一側。沈硯將手指探入縫隙,抵住那塊木板,緩緩發力。木板向內陷去,發出細微的“咔噠”聲,隨即彈開一個小口——一個隱藏在柜子與墻壁夾層中的暗格。
暗格不大,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層厚厚的灰。沈硯的心沉了沉。但蘇凝霜忽然伸手,指尖在暗格內側頂部摸索,輕輕一摳,竟又揭下一層極薄的、與內壁同色的木板。
真正的夾層里,靜靜地躺著一疊焦黑的紙。
沈硯小心翼翼地將其取出。紙張邊緣蜷曲炭化,稍一用力就會碎裂,中心部分也被火焰舔舐得殘缺不全。借著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只能勉強辨認出一些焦黃的字跡。
是賬冊。
殘頁上,“軍餉”、“調撥”、“兌付”等字眼如同燒紅的鐵釘,刺進沈硯的眼睛。他屏住呼吸,指尖輕顫著翻動。大部分條目已無法辨認,但在最后幾頁相對完好的部分,幾個名字反復出現,墨跡深重,仿佛書寫者帶著某種咬牙切齒的意味:
**崔顯忠。**
**王延年。**
**還有一個姓氏被燒去大半,只余下一個“文”字旁。**
沈硯的血液似乎瞬間凍住了。崔顯忠,現任戶部侍郎;王延年,五年前病故的兵部舊員;而那個“文”字旁……他腦中閃過一個位高權重、名字帶“文”的人物,呼吸驟然一窒。
蘇凝霜湊近,目光掃過名字,又落到賬冊邊緣一處不起眼的朱砂印痕上——那是一個模糊的、半個葫蘆形狀的標記。她瞳孔微縮:“這是宮內司庫的密印。這批軍餉的出入,走過內廷的賬。”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極其輕微的“咔嚓”聲。
像是枯枝被踩斷。
兩人同時僵住,迅速將賬冊殘頁塞入懷中,閃身躲進更深的陰影。沈硯的手按上腰間軟劍的劍柄,蘇凝霜的指間已多了幾點寒芒。
月光移動,將樓梯口的影子拉長。
一個佝僂的、拖著腳步的身影,正緩緩向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