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爐里的炭火明明滅滅,映得沈硯半邊臉隱在陰影里。他指腹摩挲著那枚青銅令牌的邊緣,觸感粗糲而冰冷。令牌在燭光下泛著幽綠的光,正面浮雕的狴犴獸首怒目圓睜,背面卻有一道極細微的、幾乎被歲月磨平的刻痕——那是匠作監(jiān)獨有的“雙魚對游”暗記。
他記得這個標記。父親的書房里,曾有一柄先帝御賜的短劍,劍格上就藏著同樣的紋路。宮廷匠作監(jiān)的物件,向來只供皇室與禁軍,怎會流落民間,更成了骨樓血案的關(guān)鍵證物?
沈硯起身推開北窗。夜風(fēng)裹挾著長安城的濕冷涌進來,案上父親遺留的牛皮筆記被吹得嘩啦作響。他按住那疊泛黃的紙頁,指尖停在某一頁的折角處——那是二十年前的記錄,字跡因常年摩挲已有些模糊:
“貞觀十七年冬,匠作監(jiān)奉旨鑄‘狴犴令’三百枚,作隴右軍餉押運之憑。監(jiān)造官周煥之,副使……”
后面的字被一滴早已干涸的墨漬暈開,像凝固的血。
窗外傳來梆子聲,三更了。沈硯合上筆記,青銅令牌在掌心沉甸甸的,仿佛壓著一段被刻意掩埋的歲月。他忽然想起白日里在凝香閣,蘇凝霜指尖那枚繡針如何在錦緞上游走,繡出的纏枝蓮紋底下,暗藏的卻是與令牌邊緣如出一轍的云雷回紋。那不是巧合。
***
西市最深的巷底,連晨光都顯得吝嗇。沈硯在一扇朽敗的木門前站定,門楣上懸著的桃符已褪成灰白。他叩門三聲,兩輕一重——這是父親筆記里記下的暗號。
門吱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只渾濁的眼睛。片刻后,門才徹底打開,佝僂的老者像一截枯木立在昏暗中。屋里彌漫著草藥與某種陳年**氣息混合的味道,那是死亡在歲月里腌漬過的氣味。
“徐老。”沈硯拱手,將令牌托在掌心遞上。
老仵作徐衍沒有接,只是瞇著眼看了許久。他轉(zhuǎn)身挪向里屋,動作遲緩得讓人疑心每一步都可能散架。沈硯跟著進去,看見四壁堆滿泛黃的卷宗,墻角陶罐里泡著的不知**官早已萎縮成深褐色。
“這東西……”徐衍終于開口,聲音像砂紙磨過朽木,“不該再出現(xiàn)。”
他在一堆雜物里摸索,掏出一個油布包,層層揭開,里面竟是幾枚與沈硯手中一模一樣的令牌,只是更舊,邊緣帶著暗褐色的、洗不凈的痕跡。
“貞觀十七年,隴右大雪。”徐衍枯瘦的手指撫過令牌表面的劃痕,眼神飄向虛空,仿佛穿透墻壁看見了當年的風(fēng)雪,“朝廷撥軍餉三十萬兩,由三百枚‘狴犴令’分押,每令對應(yīng)一車餉銀。押運隊伍臘月初八出長安,原定臘月廿三抵鄯州。”
炭盆里的火噼啪炸響一星。徐衍頓了頓,喉結(jié)滾動:“但他們永遠沒到。臘月十七,有人在涇州荒谷發(fā)現(xiàn)第一批尸體和空車。沒有廝殺痕跡,人像是自己走到力竭倒下的。餉銀……全數(shù)蒸發(fā)。”
“骨樓案呢?”沈硯追問,“筆記里說,您當年驗過骨樓的尸首。”
徐衍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猛地咳嗽起來,佝僂的背脊劇烈起伏,好一會兒才平復(fù)。“那不是驗尸……是噩夢。”他抬起顫抖的手,指向沈硯手中的令牌,“那些死者懷里,都揣著這個。但和軍餉案的不同——背面多了東西。”
沈硯立刻將令牌翻到背面,就著昏暗的光線仔細審視。除了那道“雙魚對游”暗記,在狴犴獸首的右下頜處,竟有一組極淺的、如針尖劃出的符號:一個扭曲的“樓”字,底下是三道血痕般的刻線。
“骨樓的‘樓’。”徐衍的聲音低得像耳語,“當年我們?nèi)朔蠲挡椋豢闯鲞@標記是后來添刻的,用的是西域精鋼針,手法極其刁鉆,需在鑄成后、淬火前的那一霎落針。能辦到的,全天下不超過五個匠人。”
“其中就有周煥之?”沈硯想起筆記里那個被墨漬掩去的名字。
徐衍沒有回答。他緩緩起身,從床底拖出一個生銹的鐵匣,打開后取出一卷用絲線纏裹的皮紙。展開,是一幅精細的解剖圖,繪著一具胸腔的剖面,心臟位置被朱砂筆圈出,旁注小楷:“心室有異,色如玄鐵,觸之堅冷,非金石,似……某種籽實。”
“這是什么?”沈硯感到脊背竄起寒意。
“不知道。”徐衍搖頭,皺紋深如刀刻,“我們沒來得及查清。另外兩個老伙計,一個失足落井,一個家里走了水。我裝瘋賣傻,躲到這老鼠都不來的地方,才茍活至今。”他盯著沈硯,渾濁的眼里泛起奇異的光,“你父親沈恪……他當年也追查到此為止。孩子,有些深淵,往下看久了,深淵也會回望你。”
沈硯握緊令牌,冰冷的青銅幾乎要嵌進掌心。他想起凝香閣里蘇凝霜溫婉的笑,想起她繡繃上那些美麗的、暗藏玄機的紋路。如果令牌是軍餉案的殘片,骨樓是它染血后的蛻變,那么將這兩段塵封往事悄然縫進錦繡里的女子,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細雨,淅淅瀝瀝地敲打著瓦檐。長安城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青灰的輪廓,像一具巨大的、正在緩慢腐朽的骨骸。而沈硯手中的令牌,此刻重若千鈞——它不只是一把鑰匙,或許,也是一道催命符。
他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回頭:“徐老,當年那三百枚令牌,最后找到了多少?”
老人蜷回陰影里,聲音飄忽如嘆息:
“二百九十九枚。獨缺的,就是你手里這枚——它是押運官隨身的那一枚。”
門在身后合攏,將腐朽的氣息與沉重的往事一并關(guān)在屋內(nèi)。沈硯走入雨中,青銅令牌貼著他的胸口,冰冷之下,仿佛正傳來遙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