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停尸房的桐油燈芯爆開一朵細小的燈花。
沈硯的指尖停在死者烏黑的齒齦上,那抹黑像是浸透了墨汁的絲綿,從齒縫間滲出來,凝固成一種不祥的釉色。他已經驗了三次——第一次是奉命,第二次是懷疑,這第三次,是某種近乎偏執的確信。銀針探入喉底,取出時并未變得更黑,這毒不尋常,它不蝕鐵,只蝕血肉。他想起師父留下的那卷破舊的《西域異毒考》,在泛黃的紙頁間,有一種毒的描述與此吻合:黑血凝而不散,尸身七日不僵,中毒者如墜夢魘,清醒著感受五臟漸腐。
“鬼面蘿。”他低聲吐出這三個字,聲音在空曠的驗尸房里激起微弱的回響。那是一種生長在西域極陰之地的奇花,花瓣扭曲如鬼臉,汁液劇毒,中原罕見。據載,唯有皇宮大內,或許為研習解毒之道,會存少許。
長安城的輪廓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蟄伏。沈硯一身夜行衣,融入屋脊的陰影,像一滴墨匯入更大的墨池。太醫院高大的院墻矗立在皇城邊緣,寂靜中只聞巡更衛士規律而沉重的腳步聲。他伏在墻頭檐獸之后,呼吸壓得極低,目光如尺,丈量著守衛交替的間隙。風過,帶來藥草苦澀的清香,也吹動他額前微濕的碎發。蘇凝霜那份名單上的名字,此刻在他心頭灼燒——每一個,都可能與眼前的“鬼面蘿”有關。
藥庫的門鎖是精巧的銅魚鎖,但對沈硯而言,不過多費些功夫。一根特制的細鐵絲探入鎖孔,觸感微涼,他凝神靜氣,指尖傳遞著鎖芯內部細微的機關咬合聲。咔噠一聲輕響,在寂靜中清晰得駭人。他閃身而入,反手掩門,將月光關在外面。
庫內彌漫著濃重復雜的藥氣,千百種草木礦物乃至蟲豸的氣息混雜,沉甸甸地壓在肺腑。借著一支蒙了薄紗的微型火折子的微光,他迅速掠過一排排高大的藥柜。標簽在昏光中模糊不清,他必須憑借記憶和嗅覺。當歸的溫潤、麝香的霸烈、黃連的苦寒……直到他在最深處一個陰冷的角落,看到一個玄鐵小柜,柜門上無簽,只刻著一枚猙獰的鬼面花紋。
就是這里。
柜鎖更為復雜,但他時間無多。汗水沿著脊背滑下,并非全因緊張,更因這庫房密不透風的壓抑。終于,鐵柜發出沉悶的開啟聲。里面是幾個白玉小瓶,瓶身冰涼,旁邊放著一冊泛藍的簿子——《珍異藥石存取錄》。
他快速翻閱,紙張脆響在死寂中格外刺耳。記錄寥寥,最近的一頁,墨跡猶帶些許潮氣:
“天佑十七年,三月初九。取鬼面蘿干花粉一錢。取者:太醫令,柳承業。事由:研制新方,療治頭風痼疾。”
柳承業。
這個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針,猝然刺入沈硯的眉心。名單上的第三人。太醫院之首,天子近臣,德高望重的老太醫。頭痛?用西域至毒鬼面蘿來治療頭痛?荒謬得令人齒冷。
火折子的光搖曳了一下,映得那行小字仿佛在紙上蠕動。沈硯合上冊子,指尖冰涼。他仿佛能看見柳承業那張總是溫和持重、撫著長須的臉,如何輕描淡寫地寫下“頭風痼疾”四個字。而幾乎同時,蘇凝霜密信上那些泣血的往事、白骨塔下可能掩埋的冤魂,與眼前這冷靜殘酷的記錄重疊在一起。
窗外傳來隱約的雞鳴,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沈硯將一切恢復原狀,退出藥庫,鎖好門。他隱入漸褪的夜色,身后太醫院的輪廓在晨霧中顯現,那不再是救死扶傷的莊嚴之地,而像一頭蹲踞的巨獸,剛剛向他露出了沾著毒液的獠牙。
晨風拂面,帶著長安城即將蘇醒的煙火氣,卻吹不散他心頭越聚越濃的寒意。柳承業取走了毒,那么,下毒的人是他,還是他交給了名單上的誰?鬼面蘿的迷蹤,終于纏上了一個清晰的名字,而這條毒藤的盡頭,恐怕遠不止一個太醫令那么簡單。
東方既白,沈硯的身影消失在坊街拐角,仿佛從未出現過。只有他懷中那份無形的記錄,與蘇凝霜的名單一起,沉甸甸地,壓向迷霧更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