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后的并州大地,泥土里還滲著未干的血腥氣。
林宸站在塢堡的望樓上,指尖拂過夯土墻新添的箭痕。遠(yuǎn)處,被焚毀的村莊只剩幾縷殘煙,像大地結(jié)痂的傷口。一個月前那場與南匈奴的廝殺,讓這片土地暫時安靜了,卻也引來了更遠(yuǎn)處窺伺的目光。
“主公,人到了。”老管事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不易察覺的憂慮。
廳堂里,炭火驅(qū)散著深秋的寒意。來客一身錦袍,熏香濃得有些嗆人,與這粗糲的邊地格格不入。他叫許攸,自稱是“鄴城故友”所遣,但腰間那枚隱刻著“袁”字的玉玨,在火光下偶爾一閃。
“林塢主少年英杰,以烏合之眾挫匈奴鋒銳,名動并州啊?!痹S攸拱手,笑容像精心丈量過,“我家明公聞之,亦撫掌贊嘆,言‘此真豪杰,當(dāng)為天下所用’。”
林宸垂眼,用陶碗蓋輕輕撇去茶沫。水汽氤氳,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袁紹的觸角,終究是伸過來了。四世三公的名號,坐擁冀州的實(shí)力,像一塊巨大的磁石,正將亂世中所有游離的鐵屑吸附過去。并州這些在胡騎與官軍夾縫中求存的豪強(qiáng)塢堡,在袁本初眼中,恐怕不過是地圖上幾枚待取的棋子。
“袁公美意,林某感念?!彼_口,聲音平穩(wěn)如塢堡下深流的暗河,“然宸一鄉(xiāng)野鄙夫,守土安民已是竭力,豈敢攀附龍鳳?并州苦寒,地瘠民悍,恐污了袁公清望?!?/p>
許攸的笑容淡了些,指尖在案幾上輕輕一點(diǎn)。“塢主過謙了。當(dāng)今天下洶洶,獨(dú)木難支。明公志在澄清玉宇,正需四方俊彥同心戮力。并州雖偏,卻是北地鎖鑰……”他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明公知塢主不易,若肯呼應(yīng),錢糧甲仗,乃至朝廷名分,皆可徐徐圖之。”
“朝廷名分”。這四個字像淬了毒的針。
林宸抬眼,望向廳外灰蒙蒙的天空。他知道許攸話里的意思。袁紹需要一條伸入并州的臂膀,一個能替他看住北方,牽制黑山、震懾匈奴的“地方義士”。而代價,是他這塢堡上下數(shù)千口的身家性命,綁上袁氏那艘華麗卻內(nèi)部吱呀作響的巨艦。
他想起南退的匈奴人遺落的骨箭,想起聯(lián)軍里那些豪強(qiáng)首領(lǐng)各懷心思的眼神,想起斥候報來的,關(guān)于袁紹長子與幼子門下賓客日益激烈的傾軋傳聞。那鄴城的花團(tuán)錦簇之下,裂縫早已滋生。
“袁公厚愛,宸銘感五內(nèi)。”林宸起身,執(zhí)禮甚恭,將一個邊地武夫的樸拙與敬畏拿捏得恰到好處,“然茲事體大,關(guān)乎一境生靈。請容宸與堡中父老細(xì)細(xì)計(jì)較,也與周邊諸位守望相助的君子通個聲氣。并州之事,非一人可決。”
許攸盯著他,似要從他臉上每一絲紋路里讀出真意。良久,才哈哈一笑,也站了起來:“應(yīng)當(dāng),應(yīng)當(dāng)!明公最重士人之意。那許某便靜候佳音。”他留下了一份禮單,上面羅列著足以武裝半個塢堡的物資,還有一封蓋著袁紹車騎將軍印信的空白表奏。
送走許攸的車駕,林宸獨(dú)自登上堡墻。秋風(fēng)卷著枯葉,掠過原野上零星的墳冢。那份禮單在他袖中,沉甸甸的,像一塊燒紅的鐵。
他不能接。接了,便是將命門交予他人。袁紹集團(tuán)謀士如雨,武將如云,卻也派系紛雜,潁川與冀州,元從與新附,長子與幼子……一旦卷入,這小小的塢堡頃刻便會被那巨大的漩渦撕碎。
但他也不能公然拒絕。袁紹此刻正與公孫瓚相持,目光尚未全力西顧。若此時忤逆,一道檄文,便可給他扣上“附逆”、“通胡”的罪名,周邊那些懼袁紹勢大的豪強(qiáng),恐怕會搶先撲上來撕咬,以作晉身之階。
“主公,真要虛與委蛇?”老管事不知何時來到身側(cè),眉間溝壑深重。
“虛與委蛇不夠?!绷皱吠驏|南方,那是黑山軍活動的地界,再往東,是太行山的層巒疊嶂?!霸境醯膶κ?,可不止公孫伯珪一人。”
他想起前幾日,游俠兒帶來的那個消息。黑山軍張燕麾下,有一支人馬與袁紹邊境摩擦不斷,其頭領(lǐng)似乎對袁紹許給并北胡部的利益頗為不滿。還有上黨那邊,幾個太守、郡尉,也并非鐵板一塊。
“備一份厚禮,不,兩份。”林宸轉(zhuǎn)身,眼中映著漸次亮起的堡中燈火,那光冷靜而幽深,“一份,給黑山那位‘飛燕’將軍的別部司馬,就說仰慕其抗御胡虜、保境安民之志。另一份,走并州西邊的路子,送給長安朝廷的使者……不必提袁公,只言并北邊民苦寒,心向漢室。”
他要讓這潭水渾起來。袁紹的觸角伸來時,會發(fā)現(xiàn)并州的泥沼里,不止有他這一根硬刺。暗中的支流,會悄然滋養(yǎng)袁紹的敵人,或至少,是那些不愿見袁紹獨(dú)大的人。制衡,如同在刀尖上走索,卻是亂世中存身的唯一法門。
夜色徹底吞沒原野。塢堡的輪廓在黑暗中猶如巨獸蟄伏。林宸撫過冰涼的墻垛,指尖傳來粗糲堅(jiān)實(shí)的觸感。他知道,與南匈奴的廝殺是明刀明槍,而此刻開始的,是一場無聲的、或許更為兇險的戰(zhàn)爭。他必須像這塢堡一樣,外表沉默順從,內(nèi)里卻要根須暗蔓,抓住每一寸可供呼吸的縫隙。
遠(yuǎn)山傳來孤狼的長嗥,凄厲地劃破寂靜。并州的冬天,就要來了。而比風(fēng)雪更冷的,是人心與權(quán)謀的寒意。他握緊了拳,袖中那份空白表奏的邊角,硌得掌心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