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火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跳動,像一頭被馴服的巨獸在喘息。
林宸站在新砌的煉鐵爐前,衣擺沾著露水。工匠們圍在一旁,眼神里混著敬畏與困惑——這位年輕的塢主已經連續三天親自守在這里,盯著每一塊黏土的堆砌,每一處風道的角度。他給出的圖紙精細得驚人,卻又巧妙地避開了那些“不該存在”的細節。
“這里,”林宸用樹枝在泥地上劃出一道弧線,“鼓風管再傾斜三分。不是用人力,用那邊的水車帶動——對,就是你們磨麥子的那種?!?/p>
老匠頭王鐵錘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摩挲著圖紙邊緣的炭跡:“塢主,這……這風量若是太大,爐溫過高,鐵怕是會……”
“會燒過頭?”林宸接過話頭,聲音平靜,“所以我在爐膛內側加了這層黏土與石英砂的夾層。你看,高溫時它會形成釉面,護住爐壁?!?/p>
他停頓,目光掃過眾人。這些匠人都是世代相傳的手藝,他們的經驗是寶藏,也是枷鎖。林宸必須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善于總結的觀察者,而非憑空造物的異類。
“我在古書上見過類似的法子?!彼a充道,語氣輕描淡寫,“前漢的《考工記》殘卷里提過‘火候九變’,只是語焉不詳。我們不過是試著復原一二?!?/p>
謊言裹著真相。王鐵錘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那些竹簡上的字,他一個不識。但塢主是讀書人,讀書人總是知道些他們不知道的事。
爐子點燃時,天已大亮。黑煙先是滾滾而出,隨著水車吱呀轉動,鼓入的風讓火焰從赤紅轉向青白。鐵礦石在坩堝里慢慢融化,流淌出的鐵水比往日更亮、更稠。王鐵錘用長鉗夾起一塊冷卻的坯鐵,錘子敲上去,聲音清脆綿長。
“成了!”老匠人臉上的皺紋舒展開,“雜質少多了!這鐵……這鐵能打更好的刀!”
林宸卻只是微微點頭。他走到一旁新搭的工棚下,那里擺著幾架半成品的弩。
“弩機用這種鐵鑄?!彼钢€溫熱的鐵塊,“但關鍵不在這里?!彼闷鹨粋€木制的模具,里面是黃銅澆鑄的弩牙——那勾住弓弦的微小部件?!般~更耐磨,也不會像鐵那樣易銹。還有,這里……”他用炭筆在弩臂上畫了一條線,“加一道淺槽,讓箭矢貼得更緊。射程不會增加太多,但精度會提高。”
他說話時,眼睛卻望著塢堡外蜿蜒的土路。袁紹的使者三天前才離開,帶來的錦緞和承諾還堆在庫房里,像安靜的陷阱。并州這片土地,饑荒剛過,人心浮動,豪強們都在觀望。他不能顯得太強,引人忌憚;也不能太弱,任人魚肉。
技術改良就是走鋼絲。每一步都必須看起來是“自然的演進”——是聰明的匠人反復試錯的結果,是現有材料與工具的合理組合。他克制著畫出滑輪組圖紙的沖動,也咽下了關于高爐煉鋼的所有知識。這個時代的脈搏他得摸準:快一步是天才,快十步就是妖孽。
“塢主,張伍長從后山摔下來了,腿折了!”一個少年氣喘吁吁跑來。
林宸神色一凜:“抬去醫療所?!?/p>
所謂醫療所,不過是塢堡西側一間寬敞的土屋。但這里干凈得出奇:麻布在沸水里煮過,晾在竹竿上;幾個大陶罐貼著“止血”、“清熱”的標簽;墻角堆著整齊的夾板和干凈麻布條。兩個跟著郎中學過幾年的年輕人正在搗藥,空氣里彌漫著艾草和苦澀的根莖氣味。
傷者躺在木板床上,臉色慘白。林宸檢查了傷口——開放性骨折,斷骨刺破了皮肉。他深吸一口氣,開始指揮。
“先用燒酒沖洗傷口。對,不要怕他疼,感染了更糟。”他聲音沉穩,手卻藏在袖中微微顫抖。前世的知識在腦海里翻涌:無菌原則、清創步驟、抗生素……但他能說的只有這么多。“夾板固定,每隔兩個時辰檢查手指是否發黑。接下來三天,只喂稀粥和鹽糖水。”
他轉過身,對負責醫療的少年說:“記住,但凡有傷口紅腫、流膿、或病人發高熱,立即隔離。用過的布條全部燒掉。”
少年用力點頭,眼神專注。林宸知道,這些簡易的措施——清潔、隔離、補充鹽糖——已經足以將這個時代的傷亡率壓低兩三成。他不能做出磺胺,不能講解微生物,但他可以建立一套“規矩”。規矩能救命。
傍晚,他登上塢墻。遠處田野里,農人正引水車灌溉;工棚傳來叮當的打鐵聲;醫療所飄出藥香。這一切井然有序,透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生機。
親信趙胥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身側,低聲道:“南邊傳來消息,袁本初與公孫瓚在界橋又起摩擦。他送來的那份禮,按您的吩咐,轉贈給黑山軍張燕的人了?!?/p>
“嗯。”林宸望著天際最后一抹絳紫,“讓工匠們分批休息,新弩每日只造五架。煉出的鐵,拿三成去打農具。”
“是不是太慢了?我們的兵力……”
“快就是取死之道?!绷皱反驍嗨曇艉茌p,“袁紹現在盯著的是冀州、是公孫瓚。我們這里,最好只是一群有點手藝、但不足為慮的邊地守戶之犬。等他真回過頭來看時……”
他停住了。西邊群山之后,落日正沉入一片鐵灰色的云層。風里傳來鍛打的余音,一聲,一聲,沉穩而固執,像緩慢跳動的心臟。
趙胥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忽然明白了那些“改良”的真正含義:它們不只是更好的刀弩、更低的傷亡。它們是一種姿態,一種在狹縫中扎根、在巨石下蔓生的姿態。不張揚,卻堅韌;不驚人,卻持久。
爐火在暮色中繼續燃燒。那光并不耀眼,只是穩穩地亮著,照亮工棚里汗濕的脊背,醫療所里專注的眼睛,以及塢墻上年輕主人沉靜的側臉——他正將過于超前的知識碾碎,拌入這個時代的土壤,等待它們發出合乎時宜的芽。
而遠方的亂云,正緩緩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