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卷著黃土,像一條渾濁的河,從南邊漫過來。
那不是風沙,是人。
林宸站在新筑的望樓上,手扶著粗糙的原木欄桿,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視野盡頭,蜿蜒的黑線蠕動著,緩慢卻固執(zhí)地割開枯黃的大地。老人拄著樹枝,婦人背著破包袱,孩子赤腳踩在凍土上,沉默的隊伍拉得很長,長得望不到頭。沒有哭喊,連嘆息都似乎被干冷的空氣凍住了,只剩下腳步摩擦地面的沙沙聲,匯成一片壓抑的潮音,拍打著據(jù)點剛剛立起的木墻。
中原的戰(zhàn)火,到底還是燒過來了。燒毀了田舍,燒散了宗族,把最后一點活命的念想,燒成了向北逃亡的本能。
“主公,今日又到了三百余人,多是青壯,也有匠人。”身旁負責戶籍登記的老文書陳胥聲音沙啞,羊皮冊子上墨跡未干,“糧倉壓力……”
林宸抬手止住了他的話。目光依舊落在那些蹣跚的身影上。每一張麻木的臉后面,都是一個破碎的家,一段浸透血淚的路。他們帶來的不僅是嘴,是負擔,更是動蕩的可能。數(shù)千人的聚集,已非昔日百十人相依為命可比。一絲火星,一點不公,或許就能點燃絕望,將這點脆弱的根基焚毀。
但他看到的,不止于此。
那扛著半卷殘破席子的老漢,手指關節(jié)粗大,是常年握鋤犁的痕跡;人群里幾個縮著肩膀、眼神卻下意識打量四周土木結(jié)構(gòu)的,多半有過營造經(jīng)驗;甚至看到一個婦人,盡管衣衫襤褸,卻將身邊幾個面黃肌瘦的孩子歸置得異常整齊,眼神里有種疲憊的韌勁——那是理家的好手。
“開東門,按昨日議定的規(guī)程辦。”林宸轉(zhuǎn)身下樓,聲音不高,卻斬釘截鐵,“陳先生,戶籍登記是關鍵。姓名、籍貫、年齡、同行親屬,一項不能錯漏。單獨詢問有何技藝,哪怕只是會編筐、會腌菜、認得幾味草藥,也記下來。不愿說或真無技藝的,另冊記錄,分配基礎勞役。”
“諾!”陳胥深吸一口氣,匆匆下去安排。
據(jù)點東門外,早已用木柵隔出了幾條通道。幾口大鍋架起,熬著稀薄的粟米粥,熱氣在冷空氣中筆直上升,像幾柱渺茫的生機。流民被引導著,在持矛護衛(wèi)沉默的注視下,依次向前。
登記的木桌后,文書們呵著凍僵的手,仔細詢問、記錄。旁邊有識字的護衛(wèi)大聲宣讀著據(jù)點的簡易規(guī)條:以工換食,禁止私斗,聽從分配,有功必賞……
一個面有菜色的年輕人被問到技藝時,茫然搖頭。文書正要將他劃入勞役冊,年輕人身后一個更瘦弱的老者顫巍巍開口:“軍爺,我……小老兒會打鐵,在老家鋪子里幫過錘。我這兒子,有力氣,肯學……”
文書筆尖一頓,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在年輕人名下添了一行小字:“父為鐵匠,可習藝。”隨后遞過兩片烙了記號的木牌:“去那邊喝粥。稍后有人帶你們?nèi)スし粎^(qū)找王匠頭。”
年輕人接過木牌,愣愣的,老者卻扯著他撲通跪下,磕了個頭,渾濁的眼里有了點光。
類似的情景在各處發(fā)生。會木工的,被引向正在擴建屋舍的工地;身體強健但無技藝的,組成小隊,由老卒帶領,去遠處伐木、挖壕;幾個自稱略通醫(yī)理的,經(jīng)過簡單詢問后,被領往那間新設的、還飄著草藥味的簡易醫(yī)療所。甚至有兩個讀過書、寫得一手好字的落魄書生,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表明身份后,被陳胥親自帶到一旁,協(xié)助整理如雪片般飛來的戶籍冊頁。
秩序,在混亂的邊緣艱難建立。
林宸沒有一直站在顯眼處。他換了一身普通的灰布衣,混在人群中,看,聽。他看到分到食物的流民,捧著粗陶碗,蹲在避風處,貪婪地吞咽,眼神漸漸活泛,開始小心打量這個陌生的“家”。他聽到有人低聲抱怨活計太重,立刻有旁邊的人小聲提醒:“知足吧,這里好歹有墻,有粥,沒人搶你最后一口吃的。”他也看到負責維持秩序的護衛(wèi),雖然面容冷硬,卻無人隨意鞭打呵斥,只是將幾個試圖擠撞插隊的人拎出來,罰到隊伍最后。
一種微妙的平衡,在嚴苛的規(guī)程與一線活路的希望之間,緩緩滋生。
夜幕降臨時,據(jù)點內(nèi)燃起更多的火堆。新來的流民被分配到臨時搭建的窩棚,擁擠,但能遮風。窩棚區(qū)與原有的居民區(qū)用一道矮柵隔開,既防夜間生亂,也留出了日后融通的余地。
林宸回到自己那間同樣簡陋的屋舍。桌上攤開著陳胥下午送來的最新戶籍匯總。數(shù)字觸目驚心:已登記四千七百余口,青壯占近六成,匠人、醫(yī)者、識字者等有專長的人數(shù),比他預想的略多。旁邊是糧秣消耗的粗略估算,以及各工坊、工地、墾荒隊報上來的人力需求。
壓力如山。每一張口都在消耗本就不豐的存糧,每一個新來者都可能帶來未知的麻煩或沖突。原有的鄉(xiāng)黨宗親結(jié)構(gòu)被打碎,新的認同遠未建立。此刻的穩(wěn)定,薄如蟬翼。
但他提起筆,在粗糙的紙箋上慢慢勾勒。不是具體的應對條款,而是一個雛形:以戶籍為基礎,將人口按技能、體力初步分類;以工坊、墾殖隊、營造隊等為單元,構(gòu)建新的勞作與管理體系;有功者、有技者,可獲得稍好的食宿,甚至未來土地的優(yōu)先分配權(quán);老弱婦孺,也安排力所能及的采集、縫補、照料之事,不養(yǎng)閑人,亦不棄一人。
制度。這個詞在他心中沉甸甸的。它冰冷,缺乏溫情,卻是將這數(shù)千散沙凝聚成一塊磚石的唯一可能。它必須簡單、清晰、公正,至少是表面上的公正,讓最絕望的人也能看到一條向上走的縫隙。
窗外傳來隱約的孩童啼哭,很快又被大人的低語撫平。遠處望樓上守夜的火把,在黑暗中劃出一個小小的、溫暖的光圈。
據(jù)點像一個剛剛開始搏動的心臟,緩慢而有力地,將秩序與希望,泵向它新生的、脆弱的軀體。流民的潮水暫時被納入了河道,洶涌未歇,卻已有了方向。
林宸吹熄了油燈,和衣躺下。黑暗中,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和這片土地上數(shù)千人的心跳,正試圖匯成同一個節(jié)奏。
長夜漫漫,前路更是茫茫。但第一步,總算踏穩(wěn)了。